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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長庚醫院於2000年4月成功應用「徒手系統」技術,使四肢癱瘓多年的朱亞雯女士再度使用手部完成簡單日常生活動作,不必再事事依賴他人照顧。「徒手系統」分別裝置在患者體外與體內︰體外的「肩位感應器」收到患者聳動肩膀的動作後,由「外在控制器」發出雷達波透過「傳送線圈」輸入裝置在胸腔內的「晶片」,晶片將之轉換為電波,透過裝置在手臂內的「電極線」傳送到八個「電極」,藉此刺激手部和前臂八塊肌肉收縮,完成患者想做的動作。[1]這則醫療的突破正是牛璦瑜博士(Dr. Greta Ai-Yu Niu)的演講主題「科技東方主義」所探討的問題,在「神經機械學」(cybernetics)、生物科技與電腦、網路科技日益發達的二十世紀末期,科技與機械開始進入人體與心靈,從本質上改變精神與物質的關係。這引起許多人文學者與文學、藝術家的反省。同一時期,東亞各國如日本及所謂「亞洲四小龍」開始學習並發展電子工業與電腦科技,迅速由農業社會轉型為工業及後工業社會,並漸漸在電子、電腦產業上超越並反饋歐美各國,日本甚至在電玩與動畫產業上征服美國的兒童(如目前極為盛行的皮卡丘、P.S.2)。這使歐美各國對亞洲人的印象開始轉變,牛博士便是在探討西方文化如何將東方形象與電腦科技結合,形成「科技東方主義」的新東方形象。

「科技東方主義」是對薩依德(Edward W. Said)提出的「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修正與重新檢討,也在反省人類與科技的新關係;更是在注意兩者之間的結合與互動。牛博士的演講首先將薩依德的理論歸納為三個要點︰一、「東方主義」是西方在政治、經濟上組織、統治「東方」(the Orient)地區(指中東、印度等地)的方法與實踐。二、「東方主義」是西方理解、詮釋東方文化的方式。三、「東方主義」作為一門學術,研究西方早期紀錄東方的文獻,並將「東方」視為一個考察研究的對象;對內則教導西方人自身如何認識東方。基本上是對「他者」(the other)的一種想像及貶抑。當美國成為西方文化的領導者時,「東方」也轉變為東亞地區,成為西方關注的焦點。「東方主義」也轉變為「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y)與「後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等等學說。令一方面,美蘇冷戰時期的軍事科技競賽促使電腦網路與太空科技迅速發展。電腦網路原為美國軍方用來聯絡軍事基地的「ARPA網路」系統,後來轉變為民間用途,意外地改變了人與人的關係及全世界的運作方式。太空科技則發展出「神經機械有機體」(cybernetic organism,簡稱為cyborg),意指為適應不利的太空環境,使人的重要生理機能依賴某些機械裝置。「神經機械學」的發展改變了人體。正如Donna Haraway所言︰「我們全是四不像(chimeras),在理論上與構造上都是機械與有機體的混血兒;簡單地說,我們是cyborgs。」廣義來說,隱形眼鏡、義肢、心率調整器、洗腎器、腕錶、手機等等機械,已成為人體的一部份,而網路交友、電子郵件、電動遊戲更改變了人類的精神世界。

演講中牛博士例舉兩部美國好萊塢電影「明日帝國」(Tomorrow Never Dies)、「駭客任務」(Marix)來說明西方如何將「科技」與「東方」結合,創造出一種新的「異國情調」(exoticism)。「明日帝國」是一部007系列電影,片中英俊的英國的男情報員007與美艷的中共女情報員(楊紫瓊飾演)合作,阻止媒體狂人挑起美、「中」核子大戰的陰謀。楊紫瓊被塑造成精通電腦與中國功夫(或日本忍術)的情報員,007則全無專業,只有用不盡地機智、膽識和體力。但東方的女情報員屢屢失利,西方的007則總在關鍵時刻搭救她並打敗敵人。楊紫瓊在片中使用的大型電腦則被做成裝有噴火龍頭機關、充滿東方圖案裝飾的巫術式的機械。其片頭畫面則是在X光照射下、裸體的東方美女體表充滿IC迴路線,製造出一種科技紋身的詭異美感。「駭客任務」則是敘述未來世界被電腦統治,所有人類皆沉睡不醒,活在虛擬網路世界種。但有一群革命份子由睡夢中掙脫出來,並尋找傳說中的「救世主」以打敗電腦統治,喚醒全人類。打敗電腦的唯一方法是將意識化為程式侵入電腦,如病毒般破壞電腦,而破壞的方式竟是用中國功夫與電腦格鬥。「救世主」為美國白人(基諾李維飾演),輔佐他的非洲裔與拉丁美洲裔美國人,教他中國功夫,並激勵他反抗電腦的意志,最後捨命相救,成全只有「救世主」才能覺醒的「超能力」,破解電腦的程式。有趣的是影片中的西方人全都使用中國武術在打鬥,但這種打鬥本質上是西方電腦科技的產物(影片本身為電腦虛擬實境的效果)。

以上實例呈現出西方吸收部分東方文化並遭遇到亞洲,尤其是日本的電腦文化反擊之後,對東方形象所做的修正。但這是西方優越感十足和貶抑、扭曲東方的文化論述。西方的電腦科技、神經機械學、東方的「功夫」與「人體」(尤其是受到雙重歧視的東方女體)在電影中結合,重新塑造大眾文化中的「東方」、「科技」的東方。牛博士將以上分析總結為兩個論點︰一、「科技東方主義」是西方(尤其是美國)看待亞洲人與亞裔美國人的新方式,但扭曲了科技與身體(或是人種)的關係。二、「科技東方主義」忽視了亞洲人與西方科技由衝突到接納的歷史。並提醒大家,網路科技對於缺乏科技與資金的亞洲國家而言,是另一波不公平的競爭。(例如,近日加州一家網路公司「Idealab!」以五千萬美元買下南太平洋島國土瓦魯的網域縮寫名稱「tv.」的十年使用權,作為促銷網路電視的工具。)[2]

牛博士的演講使筆者心中產生很深的感觸。東方武術(中國功夫或日本忍術、武士道),原本是反抗西方文化入侵的最後掙扎(如一八六二年日本的「生麥事變」[3]和一九○○年中國的「義和團事變」)。實際的反抗失敗後,武術轉化為精神上建立東方尊嚴的象徵。例如,中國成龍功夫片模仿卓別林模式,時常以武術打敗高頭大馬的西方人;日本黑澤明的電影亦模仿西方的西部片,建立一種重新權勢傳統的日本武士形象。西方大眾文化的主流創造者之一的好萊塢電影卻吸收了這些成分,使平淡的西方武打轉變為華麗的東方招式,成為刺激資本主義社會消費的新娛樂。更進一步,以好萊塢的影像科技為後盾,這些「東方武術」又被銷售往亞洲,橫掃亞洲電影市場,反而使傳統的香港與日本武打電影式微。東方反抗西方的民族精神象徵,竟被巧妙運用在大眾文化中,反過來征服了東方新世代年輕人的想像力。以上兩部電影,一部是西方「奇幻文學」(fantasy literature)的變形模式,掌握科技的西方竟將自己的成功歸功於007英雄天賦的機智、膽識和體能;東方女子則成為使用巫術輔佐英雄的助手。另一部則是「恐怖烏托邦」(anti-utopia)的模式,東方武術不過只是異國風味的調味料而已。

此外,筆者移民美國的親友中有不少人的專業正是電腦。事實上電腦工程師並不如電影中那樣光鮮亮麗。筆者父親的一位朋友移民美國,在洛杉磯擔任一家公司的主電腦維修員;主電腦關閉維修的時間在凌晨兩點到五點之間,所以他必須晝夜顛倒地工作,而且必須再限定時間內解決所有問題,工作壓力使他長期精神緊張、偏頭痛。最近他辭去工作,自己創業,嘗試建立網站購物的電子商務。筆者的嬸母在洛杉磯一家貿易公司負責處理電腦方面的業務,由於電腦科技日新月異,她幾乎每年都要接受短期進修訓練,學習新的電腦軟體,下班後在家中往往也需閱讀最新的電腦教科書,生活十分忙碌。筆者的表叔則在洛杉磯一所大學中的「生涯輔導中心」(Career Center)任職,主要負責中心的電腦網站並以電子郵件回答學生的詢問。最近正在進行一項電腦遠距教學的計劃。實際的生活經驗使筆者對「科技東方主義」的反省多了一分切身的情感。

電腦工程師必須長時間坐在電腦前,恐怕有不少人因此罹患脊椎骨刺或手指肌腱炎之類的文明病;其餘如長期接受電腦輻射、工作時間長、壓力大、必須不斷學習新知以免失去職位等等,電腦工程師與任何勞動一樣辛苦而危險。可能正因電腦產業工作冗長枯燥、電腦知識與技術每隔幾年便淘汰一次,使亞裔移民能夠排除資歷、公平競爭。美國的亞裔公民或移民努力學習、辛勤工作,在社會的職業與地位提昇,其形象也由早期「煙治埃崙」(Angel Island)中悲情的華工[4]、諷刺漫畫中留著辮子的「苦力」[5]、餐廳中的跑堂、紡織廠中的女工等等,轉變為精通電腦的科技人才。「科技東方主義」的絕大部分,可能是對亞裔美國人的「刻板印象」(stereotype)的反映。這種轉變固然可喜,不過電腦產業,無論是電子加工業或是電腦工程,既是技術密集、也是勞力密集,既是高科技、高資本的產業、也是淘汰迅速、低價位的產品;電腦科技具有上述的矛盾性。亞洲各國的電子工業除了日本以外,恐怕多半處於加工出口的地位,看似科技新貴,關鍵技術與市場價格往往仍受制於美國。日本的電玩、動畫雖然風行美國,但這終究是表面的流行現象。「科技東方主義」正是在提醒我們檢討,西方文化眼中的東方「科技」與東方的人體(人種與動作),是否仍是一種「異化」(alienation)與「物化」(reification)的產物。

注釋:

[1]張瓈文,〈徒手系統帶「動」頸椎傷患〉,《中國時報》,民國八十九年四月十四日,第五版。
[2]鍾玉玨,〈tv.價值五千萬美元〉,《中國時報》,民國八十九年四月九日,第十三版。
[3]「生麥事件」為英國人衝撞薩摩藩主島津久光行經「生麥」一地的儀隊,而被侍從武士斬於馬前的事件。陳水逢,《日本文明開化史略》,(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67]、1974),頁201。
[4]單德興,〈「憶我埃崙如蜷伏」—天使島悲歌的銘刻與再現〉,《再現政治與華裔美國文學》,(台北︰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1996),頁1-56。
[5]十九世紀後期,1870-1900年是美國排華運動的高峰,華人在報紙雜誌的漫畫中受盡嘲諷。參見︰胡桓坤、曾露凌、譚雅倫合編,《美國早期漫畫中的華人》,(香港︰三聯書店有限公司,1994)。

本文曾刊於:
牛璦瑜主講、羅浩原整理,《婦女與兩性研究通訊》,54 民89.03 頁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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