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毛

從利比亞到西撒哈拉:讀王琰如與三毛的散文集

最近在看王琰如的散文集《我在利比亞》,是她在1960年代隨夫婿到該地工作居住前後約五年的紀錄,比起三毛如夢似幻的西屬撒哈拉(Spanish Sahara)經驗,王琰如是務實的家庭主婦。她首先考慮到如何從台灣夾帶生薑到該地種植(然而每家的生薑都在長途海運中陣亡,僥倖存活的在利比亞也種不活);如何自製豆腐(後來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任務);如何用麵粉洗出麵筋(這點她做到了,了不起!)

王女士頗為得意地炫耀她在利比亞還能做出她的招牌菜「素食錦,並介紹她在台北的文友們的名菜,例如,潘琦君善燒蝴蝶魚、劉咸思會做核桃酪...總之,在利比亞令人意識到中華文化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吃。例如醬油,居然有老中發明醬油粉這種恩物,可以買來沖泡醬油。伊斯蘭教國家不能吃豬肉,則讓家裡的老爺孩子們對吃膩的牛肉與雞肉抱怨連連(這彰顯了豬肉在中華料理中的地位),而海運來的金針、木耳、霉乾菜、糯米粉、牛肉乾等等可都是無價之寶啊!

我媽曾遠征過我們在非洲中部的邦交國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我國駐該國的大使館,凡是入口的東西,從蒸餾水開始,全部依賴台灣的貨櫃補給。當地的東西,只吃一樣,就是特辣的非洲辣椒。我媽帶回來一罐大使館的辣椒醬,只需用三分之一的量就能達到台灣辣椒醬的效果。但最後因為吃的太慢,擺在冰箱裡發霉了。

王琰如

王琰如女士生於1914年,江蘇武進(常州)人,目前高齡九十。她與林海音、琦君、謝冰瑩等人是好朋友,文筆自是不差。但由於是反共復國年代的散文,又是現代主義的巔峰時期,對異國的許多事情皆以「現代」、「進步」的角度來衡量,所以與我們現在的觀點會有些不同...然而,所謂「書緣與人緣」,洽如唐德剛先生論集的名稱,我因德希達而閱讀阿爾及利亞,擴展到北非,所以才會看到王琰如的利比亞,又轉向三毛(本名陳平,1943-1991)的撒哈拉——《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

其實我早就在三民書局看到過《我在利比亞》,但以前對1960年代的散文完全沒有興趣,這次碰巧讀了之後,才讓我重新思考旅行、探險、僑居與遊記的意義,同時意外開啟我對林海音、琦君等女作家群的「再發現」,例如,我想起了在舊書店曾看過謝冰瑩的《菲島記遊》(1957)與《馬來亞遊記》(1961),以後一定會重新去圖書館查閱...台灣當然有硬漢派的探險家,例如陸行的馬中欣與航海的劉寧生(他父親也是探險家,就是畫家劉其偉先生),劉寧生已完成帆船環航世界的壯舉,而馬中欣即將展開北緯40度徒步橫越北半球的旅程。當然,這兩人也都搞到「拋妻棄子」的地步...不過台灣的女性也毫不遜色,例如以帆船環航世界的梁琴霞女士,她以「船廚」的身分完成此一壯舉,在世界各港口買辦過各種食材,煮中國菜給外國船老大吃(參見《航海日記》,晨星,1996),這又與王琰如的廚藝遙遙相對了...

其實生活是有些乏味的,僑居異國亦然,三毛的神話已被馬中欣的《三毛真相》殘忍的戳破,相形之下,王琰如的利比亞就顯得十分坦誠——她好不容易有機會參加阿拉伯式的婚禮,卻因另有行程而被迫半途離席;在美麗的郊外野餐會遇到成群蚊蟲;發現德國的拜貢殺蟲劑最好用;到地中海的沙灘遇到強烈北風;在愛琴海觀光勝地竟然選錯餐館吃到難吃的海鮮等等...就以最富異國媚惑力的婚禮與初夜的敘述來比較,三毛在〈娃娃新娘〉這篇文章中是這樣寫的——

阿布弟(案:新郎)拉開布簾進去了很久,我一直垂著頭坐在大廳裡,不知過了幾世紀,聽見姑卡(案:新娘) ——「啊——」一聲如哭泣似的叫聲,然後就沒有聲息了。雖然風俗要她叫,但是那聲音叫得那麼的痛,那麼的真,那麼的無助而幽長,我靜靜的坐著,眼框開始潤濕起來。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殘忍!」我憤怒的對荷西說。他仰頭望著天花板,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那天我們是唯一在場的兩個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塊染著血跡的白布走出房來時,他的朋友們就開始呼叫起來,聲音裡形容不出的曖昧。在他們的觀念裡,結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奪取一個小女孩的貞操而已。

馬中欣後來到該地訪查,發現當地的沙哈拉威人(Saharauis)並沒有早婚的習俗,這讓人不禁懷疑這篇文章中其他部分的真實性...反觀王琰如的敘述,倒是透露了某些探聽來的小細節,例如,「初夜儀式」其實進行得很快,因為新郎用的是手指...這反而讓人覺得十分真切。

實話說我愛蒐集遊記,但我不怎麼愛旅行,我知道自己比較適合當安樂椅上的旅行家,因為我既無語言天份,個性又無法很四海地交朋友,也很膽小怕事,沒什麼獨闖亂邦的勇氣...坦白說半年前我突然好想去「非洲之角」索馬里(索馬利亞),真的很想去,也真的很洩氣,因為知道我這個人永遠去不了那裡。洩氣之餘也想至少能寫一首詩,結果打出來的草稿也很糟,寫一半就不想寫了——

如果不敢去索馬里,那麼...

「謝貝利河或稱『豹河』,全長一千二百五十英里,不流入大海。它在穿過奧加登南部之後,一直東流到離印度洋海岸二十英里的巴拉德,從那裡往南又流了一百七十英里,然後在朱巴河上杰利布鎮附近的一系列沼澤地和沙洲中消失。」

我與我的瘦駱駝,追索著祖先的足跡,
沿著謝貝利河穿過沙漠向北
前往傳說似的澤拉港
據說一切的好東西都聚集在那裡
星空下我咬著牽星板,想妳
依憑著寶瓶座與雙魚座的指引
在星與星之間勾繪出臉龐
妳在蓋拉人的坎井點牧著瘦羊
而我與我的瘦駱駝
要去走私洋基人的武器
我發誓再沒有突厥人的強盜
或阿比西尼亞異教徒
能威脅我們的子女
如果,我們還有歡聚黃金草原的日子

「只有在特大暴雨時,這條河才流入朱巴河,從而注入大海。」

如果不敢去索馬里,那麼...
所有的知識與想像
都是假的
若真的前往索馬里,那麼…
我的知識與真實體驗
又是為了獻給誰?

後來我意外發現法國詩人韓波(Auther Rimbaud, 1854-1891)居然真的去了法屬索馬里(吉布提Djibouti),在該地大搞法蘭西帝國主義的事業,從紅海進口武器到衣索比亞。不用說,這又是個很冷很長的故事,而且又可以扯到阿爾及利亞。話說韓波的老爸斐得列克(Frederic Rimbaud, 1814-1878),在法國1840年代入侵阿爾及利亞的戰爭中官拜上尉,長期駐防在當地。年歲既長,本無結婚對象,不過因緣際會娶了軍隊中一位同事的老處女妹妹,就是後來韓波的母親。斐得列克是個頗有效率的人,結婚七年只放假回家過五次(連同新婚在內),於是生了五個子女(其一夭折),他在這中間還打了一場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然而斐得列克的太太是個更務實的農婦,她受不了先生回家一有空閒就坐下來寫稿(例如編寫阿爾及利亞戰記、古蘭經摘要對照本、和阿拉伯笑話集等等),韓波夫人認為讀書寫字是浮華又虛偽的行為,不過大本的筆記簿倒是可以撕下來包蔬菜肉品...總之,七年後(或第五次見面後?),韓波先生就「落跑」了,韓波夫人後來則寧願鄉里稱她為「韓寡婦」。(不過以上這段跟我們後來的天才詩人以及衣索比亞的軍火生意完全無關!)

王琰如在利比亞時,遭逢1967年以埃六日戰爭時期,阿拉伯人的反英國、反猶太人的城市暴動,抗議利比亞國王伊德里斯(Idris I, 1889-1983 )的親英政策(如允許英國設立空軍基地等等),該次暴動對王琰如女士及其家人來說雖然有驚無險,但她也感受到身為「英美的盟國」的中華民國僑民,與當地居民互動時面對無形的敵意的尷尬氣氛。事實上,兩年後(1979)年利比亞爆發了「九月革命」(別稱「綠色革命」),推翻了國王的政權,此後二十七歲的格達費上校(Muammar Al Qadhafi)開始嶄露頭角,以軍事強人的姿態統治利比亞直到今日。當然,政變時王琰如一家人老早結束了海外的工作,平安地回到台灣。

三毛到西撒哈拉的次年(1975),則碰上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 1892-1975)之死、西班牙撤出最後的殖民地,以及摩洛哥國王哈珊二世(King Hassan II, 1929-1999)發動五十萬民眾「綠色行軍」(Green March)和平徒步進佔西撒哈拉的行動,該年,當三毛與夫婿荷西(Jose Maria Quero Ruiz, 1951-1979)按照西班牙當局的政策,遷居到加納利群島時,一海之隔的西撒哈拉則爆發了沙哈拉威人對抗摩洛哥人的獨立戰爭,此後斷斷續續打了二十多年,至今仍被白色恐怖籠罩。三毛在該年寫給父母的家書中憤懣不平地說:

我們是西班牙跟摩洛哥交易下的犧牲品,西班牙出賣了撒哈拉人,也出賣了自己三千勞工,西班牙的政府在爛掉,法蘭哥的家族成了千萬富翁,全西最大的百貨公司、市場、房地產都是他女兒的,最大的醫院是他女婿的,他的太太、女兒、孫女,穿孝穿黑色貂皮大衣算穿孝,我們吃沙吃灰的在沙漠苦,現在一腳踢開,遣散費等於是狗屎,付兩個月房租正好,生活那麼高,三萬塊西幣正好是三千包一公升的鮮牛奶價,現在摩洛哥人在沙漠屠殺六十歲以下的撒哈拉威人,年輕人全部逃亡阿爾及利亞加入「人民解放游擊隊」。西班牙人有許多跟了去,我不拉住荷西,他也要去(他如去,我跟去打游擊),這次的事件,我看出西班牙的腐敗,我們沒有失業保險(德國有),沒有救濟金(工作三年滿每月付四千台幣,我們不滿三年),我不是共產黨,但是不要太逼人,人逼急了,不過是死路一條,我是一個分析明白的人,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正義在哪裡?天理又在哪裡?我們的前途政府沒有管,叫我們去死嗎?[1975年12月5日]

 

事實上,荷西被西班牙的公司草率地開除掉,生計一時間變得非常困難,要不是靠三毛的父母的金錢資助,夫妻倆馬上就要面對嚴重的困境,根本不可能饒有餘裕地遷居到大加那利島。

王琰如與三毛的散文集,看似雲淡風清,但正如前文所述,兩人其實與「中東—北非」地區的重大事變擦身而過,也可以說是身陷險境但幸而全身而退。有趣的是,1914年出生的王琰如女士的前半生基本上就是在戰亂中渡過,她經歷了軍閥內戰、對日抗戰、國共戰爭,最後因「避難」而來到台灣定居,我想對她對於「冒險」的經歷,不但刻骨銘心而且避之唯恐不及。相對的,三毛原籍浙江定海,於1943出生在四川重慶,那是國民政府對日抗戰最險惡的一年,然而,她的童年卻在相對安定繁榮的台灣度過,竟培養出不安於現狀,渴望到異國冒險的心願。王琰如女士前半生顛沛流離,繼而避難「海外」,後半生懷念「故鄉」,她在利比亞只會擔心「中東局勢」惡化,一點可沒有什麼渴望「冒險」的想法。然而三十年一個世代,相當於她子侄輩的三毛,卻對「海外冒險」抱持著浪漫的想像,又因緣際會而開風氣之先,真的前往了「危險」的西撒哈拉。竟然還在家書中率性地寫下「他如去,我跟去打游擊」、「我不是共產黨,但是不要太逼人,人逼急了,不過是死路」一條之類的話,三毛可真是要嚇死她的父母呀!

總而言之,令人洩氣的是我大概是屬於三毛類型的浪漫主義臥遊者,而不是王琰如式的現實主義僑居者。我與三毛又差了三十年,而更糟糕的是,我連衝動地跑去冒險都嫌多餘了!成長於「資訊社會」的我,特別注意「知識」的建構過程,企圖分析「想像」與「現實」之間錯綜複雜的互動,面對「行動」卻容易裹足不前,容易身陷「虛擬真實」的聲光刺激。我就算人真得到了索馬里,我大概還是會選擇臥遊——去該地的圖書館找我看得懂的報紙、雜誌、書籍、檔案,如果這個戰亂仍頻的國度仍有圖書館的話——若我在故鄉都無法切合實際地生活與觀察週遭,到異國去只會更糟糕。


參考書目:

王琰如,《我在利比亞》,(台北:三民,1969)。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台北:皇冠,[1976]、2004)。
三毛,《哭泣的駱駝》,(台北:皇冠,[1977]、2003)。
三毛,盧春旭、金文蕙編,《我的靈魂騎在紙背上:三毛的書札與私相簿》,(台北:皇冠,2001)。
馬中欣,《三毛真相》,(台北縣中和:華文網,2001)。
Ghaham Robb, Rimbaud, London: Picador, 2000.
John Mercer, Spanish Sahara,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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