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胡適《嘗試集》中的「異國風情」,看似一個奇怪的主題。然而很多人或許忽略了,《嘗試集》中有許多胡適留學美國時期的創作,這些作品大約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類:一是英美詩歌的翻譯,包括胡適將自己的英文創作譯成中文;二是胡適描寫美國景物、紀錄在美生活的作品,以及他與同樣留學國外的朋友們彼此贈答之作。三是詩中討論到西方的思想、人物或史事,運用許多翻譯新名詞的作品。

例如在〈贈朱經農〉一詩中,胡適模仿唐詩的詩序,記下了此詩的本事:「經農自美京來訪余於紐約,暢談極歡。三日之留,忽忽遂盡。別後終日不樂,作此寄之。」然而在這傳統中國的句法下,卻是在寫遼遠的西方情境下的事情,現摘錄其中數句:

「六年你我不相見,見時在赫貞江邊;」

「回頭你我年老時,粉條黑板作講師」

「幸能勉強不喝酒,未可全斷淡巴菰。」

「更喜你我都少年,「辟克匿克」來江邊,」

「黃油麵包頗新鮮,家鄉茶葉不費錢,」


其中的「外來語」計有:「紐約」(New York)、「赫貞江」(Hudson river,哈德遜河)、「粉條」(chalk,粉筆)、「黑板」(black board)、「講師」(lecturer)、「淡巴菰」(tobaco,香菸)、「辟克匿克」(picnic,野餐)、「黃油」(butter)等。

不過,這又如何呢?上述現象皆非胡適的創舉。中國最早的外國詩歌翻譯,可追溯到戰國時代楚國翻譯越國的詩歌(據學者考證,古代百越語接近今日的壯語),也就是西漢劉向《說苑.善說》中記載的〈越人歌〉,採用漢字音譯與意譯並行的方式翻譯——

濫兮抃草濫予
昌桓澤予
昌州州湛
州焉乎秦胥胥
縵予乎昭澶秦踰滲
惿隨河湖

今夕何夕兮
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至於中國文人在海外寫詩,宋、元時代以降中國出使鄰國朝鮮、安南,以及其後出使琉球、日本的使臣,留下許多與外國的文臣應酬唱達的詩作。就算是在「漢字文化圈」之外的國家,明代初年鄭和使節團中的隨員費信,也在滿剌加國(今馬六甲)寫下竹枝詞〈滿剌加國〉紀錄當地的風情——

滿剌村寥落,山孤草木幽。
青禾田少種,白錫地多收。
朝至熱如暑,暮來涼似秋。
贏形漆膚體,椎髻布纏頭。
鹽煮海中水,身居柵上樓。
夷區風景別,賦詠採其由。

(引自:[明]費信,《星槎勝覽》。)

「竹枝詞」原名「巴歈詞」,或通稱「竹枝歌」,淵源自「巴歈」(「巴」指四川東部的古國;「歈」即是歌),本是地方歌曲的一種。唐代詩人劉禹錫在四川建平(今巫山縣)為官時,十分欣賞當地竹枝歌的曲調,將之改良成文雅的竹枝詞,描寫當地的民情風俗,並與他的朋友白居易等人彼此唱和,遂使竹枝詞廣為流傳。劉禹錫在其《新竹枝詞九章》前面的〈小引〉中云:「余來建平,里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颺之。」可見劉禹錫也有意呼應屈原楚辭的傳統,抒發自己流寓在外、去國懷鄉的心情。

竹枝詞既源於川楚間的民歌,又多描寫民情風俗,唐代以降發展成諷詠「土俗瑣事」的詩歌形式,在中國南方各省廣為流傳,並漸漸與樂曲分離,成為詩人記載地方特色、表達鄉土情感的文學傳統。明清時期開始,中國與邊疆地區和海外異國文化的交流更為密切,到華南邊境地區宦遊行旅的使者、文人,也借用竹枝詞的形式描寫少數民族與異國文化,使得竹枝詞的內容同時包含了鄉土文化與異國文化的雙重特色。

或許更令大家覺得奇怪的是,《嘗試集》怎麼可以放在「異國風情」的脈絡中來分析呢?「異國風情」是一種文學風格,自有其一整套的修辭學特徵,並不是說凡是在「外國」寫作,或是作品內容涉及「外國」,就能歸納為「異國風情」。再者,就算將《嘗試集》中涉及「外國」的辭彙、概念挑出來討論,又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呢?畢竟《嘗試集》的文學史定位是「中國第一本白話詩集」,就算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分析歐美詩歌對胡適的影響時,也是在分析中國語文及詩歌的「現代化」(或「西化」)以及「口語化」、「大眾化」的進程中,有那些因素受到歐美詩歌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或是從「民族主義」到「工業化」、「都市化」)的文學經驗的啟發。

進一步說,中國或歐美研究《嘗試集》的學者,都不會將胡適的美國留學經驗,及其涉及「外國」的詩歌,放在「異國風情」的脈絡下來討論。因為「西洋」是啟蒙的、進步的指標,到了二十世紀,對中國人來說,就算是老一代守舊的儒家學者,也不會再將「西洋」視為「天朝」時代的「海外蠻夷」。「西洋」的名物制度已成了中國人追尋的準則,「美國」當然也是富國強兵的理想國度,不再屬於「異國風情」的範疇,在此舉一個例子來說明當時中國知識份子眼中的美國的形象。著名的社會人類學者楊慶堃留學美國時,在寄給好友費孝通的一封信中說:

我已經從西岸到了東岸,走了有一星期多的路程,一路我並不覺得生疏。在香港、上海生長的,在未名湖畔(燕京大學)住慣的人,不會覺得這是個異邦天地。不過,我真希望你看一次。在這相當單調缺乏地方性的旅行中,(怎能說不單調?每個城市都是一般的建築,一般的布局;連小鎮也都是都市的縮影!)你會覺得人類創造力的偉大。你只要想一想:這只有三四百年歷史,不,從每個都市小鎮說,三四百年在美國還算是遠古洪荒的時代。在這樣短的時間中,人類會造出這一個神工鬼斧所不易完成的巨業。什麼巨業?在這萬里草原上造下千百個大上海,小上海。你儘管可以不承認這是個藝術品,其實你若不被羨妒蔽了眼,清潔的街道,沒有臭氣的路角,平凡但實用的小住宅,沿街大玻璃窗裡的彩色和棱角,晚上,你不用提心吊膽腳下的污泥和路邊的扒手……這一切也有它的美。即使你不承認這些,你也絕不能忽略了在這千百個大上海、小上海的成就中所表現出來的人類的創造力。(引自:費孝通,《美國與美國人》。)

美國對楊慶堃來說,「不會覺得這是個異邦天地」,在美國旅行甚至令他覺得是「相當單調缺乏地方性的旅行」。若以「中心—邊陲」的角度觀之,「邊陲」地區的年青人到達大都會「中心」時,就如同到達早已心嚮往之的未來世界,根本不覺得這是「異邦天地」。也正是因為「中心」都會區這種理性、統一、和諧、規則的特質,所以甚至令人覺得「缺乏地方性」,更談不上具有「異國風情」的特質,也就是熱情、獨特、紛亂、難以理解的「邊陲」特質。以楊氏的感覺為代表,可以說明為何學者很少以「異國風情」的角度來討論《嘗試集》,因為大家已經不覺得「美國」是「異國」了。

然而,「不會覺得這是個異邦天地」和「缺乏地方性的旅行」,此二感覺若套在胡適的詩中則別有趣味。胡適寫在《嘗試集》之前的《去國集》,收錄了舊體詩,可以視為《嘗試集》前的「嘗試」;再者,胡適自序云:「今余此集,亦可謂之六年以來所作『死文學』之一種耳」,故《去國集》中的詩文問題,可以視為《嘗試集》所希望超越的問題。此處令人感到興趣的是《去國集》中的〈遊影飛兒瀑泉山作〉,胡適自註本事云:

影飛兒瀑泉(Enfield Falls),去綺色佳約八英里。民國三年五月十一日,吾往遊焉。同遊者四人:美國穆休爾女士,蔣生女士,密能君,南非洲赫登輝君也。叔永謂此詩末段命意大似王介甫「褒禪山記」。細思之,果然。

三年五月十三日

這段本事的內容是全球性的,涉及北美的風景區、南非遊客和中國的詩人,然而〈遊影飛兒瀑泉山作〉全詩從頭到尾的遣辭用字和音韻格律全是中國古典用法,其內涵呼應了宋代王安石遊西嶽華山的遊記。(「褒禪山記」收入《古文觀止》,成為中國學子必讀的經典,所以胡適寫詩時就算無心,也可能在下意識中浮現此文的意象。)若無此「全球性」的本事,這首詩用來形容華山也無不可。可見「語文」和「地理」存在著複雜的互動關係。

同樣是中國人在美國,若是透過簡德(Arnold Genthe, 1869-1942)的美國華阜照片,我們可以一眼看出作為「異國人」的中國移民,第一次出現在作為「異國」的美國西部環境。然而同樣是藝術品,詩卻要透過語文來表達,「語文」深深根植於其發源地的「地理」環境,胡適筆下的影飛兒瀑泉,其異國的「地理」完全被「語文」所中國化了,完全看不出這是中國文人第一次在美國寫「山水詩」的創舉。(按,中國移民早在美國寫詩,《金山歌集》(1915出版,其作品創作時間應可追溯到更早的時間)中收錄的廣東華工歌謠,例如「花旗霜雪重,非裘莫禦冬。出外家居總不同,衫少歲寒肩膊聳。雖壯勇,風猛腰亦拱。整備綿袍早遞送,免較遠客盼征鴻。」等帶有粵語詞彙和「邊塞詩」風格的詩歌。)

  

另一個有趣的例子則是《去國集》中的〈水調歌頭—今別離〉,這首詩同樣有一段「全球化」的有趣本事,與乏味的中國古典文本——

民國四年,七月二十五夜,月圓。疑是陰曆六月十五夜也。余步行月光中,賞玩無厭。忽念黃公度「今別離」第四章,以夢詠東西兩半球晝夜之差,其意甚新。於四章中,此為最佳矣。又念此意亦可假月寫之。杜工部:「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白香山云:「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蘇子瞻云:「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皆古別離之月也。今去國三萬里,雖欲與國中骨肉歡好共此嬋娟之月色,安可得哉。感此,成英文小詩二章。復自譯之,以為「今別離」之續。人境廬有知,或當笑我為狗尾之續貂耳。

此詩的特色其實在胡適以英文寫詩,又自譯成中文,自己寫的英文詩,其意旨當然自己清楚,既能兼通兩種語文,翻譯自應無礙。然而,胡適將這首詩「中譯」如下: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我歌坡老佳句,回首十年前。照汝黃山下,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團欒。皎色映征袖,輕露濕雲鬢。今已矣!空對此,月新圓,清輝脈脈如許,誰與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際,伴汝鷓鴣聲裡,驕日欲中天。簾外繁花影,邨上午炊煙。

黃遵憲的〈今別離〉中最有名的詩句是運用「文明詞」(即現代新科技發明物)入於詩中,例如「所願君歸時,快乘輕氣球」、「安得如電光,一閃至君旁?」等等。〈今別離〉受陳三立、梁啟超的讚譽而聲名大噪,受其啟發的仿作很多,如曹昌麟、劉大白等詩人,皆有佳作。胡適這闕「水調歌頭」大概是最差的一首,詩中美國的月亮並沒有比較圓,只讓人覺得胡適此時在美國仍做著中國夢。為了與黃遵憲原詩比較,全引如下:

  汝魂將何之?欲與君追隨。飄然渡滄海,不畏風波危。
  昨夕入君室,舉手搴君帷。披帷不見人,想君就枕遲。
  君魂倘尋我,會面亦難期。恐君魂來日,是妾不寐時。
  妾睡君或醒,君睡妾豈知?彼此不相聞,安怪常參差。
  舉頭見明月,明月方入扉。此時想君身,侵曉剛披衣。
  君在海之角,妄在天之涯。相去三萬里,晝夜相背馳。
  眠起不同時,魂夢難相依。地長不能縮,翼短不能飛。
  只有戀君心,海枯終不移。海水深複深,難以量相思。


黃詩之中其實只有「相去三萬里,晝夜相背馳。眠起不同時,魂夢難相依。」四句點出了現代科學的地球時差知識,若要論其詞彙,並沒有用什麼新名詞或翻譯詞,其新意其實是在詩中白話辨證性的語法。反觀胡適「水調歌頭」,令人不可想像這是一首英文詩的中譯,安徽老家變成了「黃山下」,上海變成了「春申古渡」,真不知道用這種中國古典詩的邏輯怎麼寫出一首英文詩?其實《去國集》中另一首〈墓門行〉也有同樣的問題,這是胡適翻譯《紐約晚郵報》上一位美國詩人克琴(Arthur Ketchum)的一首輓詩,譯詩同樣完全被「中國化」了,完全不見其原文氣息:

伊人寂寂而長眠兮,
任春與秋之代謝。
野花繁其弗賞兮,
亦何知冰深而雪下?
水潺湲兮,
長楊垂首而聽之。
鳥聲喧兮。
好音誰其應之?

風嗚咽而怒飛兮,
陳死人安所知兮?
和平之神,
穆以慈兮。
長眠之人,
於斯永依兮。


誠然,翻譯的技巧,或「信、達、雅」的掌握是另一個問題,說不定胡適此處以中國賦體翻譯此詩,正合英文原詩之古雅韻味。但此處舉胡適的翻譯詩為例,意在說明當中國詩的語文仍在杜甫、白居易、蘇東坡等強大傳統的籠罩下時,無論詩人身在何處、身處何時、所詠何事,其吟詠的詩句將會是一個味道。中國古典詩傳統中並非沒有「異國風情」,就像前引的〈越人歌〉或〈滿剌加國〉,應該說中國自有一套「異國風情」傳統,胡適若要追求這種情趣,他自會運用另一整套中國傳統詞彙,也就是「西域」和「南海」那種(關於這點下文還會討論)。顯然,不用說《去國集》時期,就連《嘗試集》時期的詩人胡適,也沒有想過要運用中國的「異國風情」傳統。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是帝國主義的時代,歐、美、日本列強爭先恐後地併吞殖民地,國際外交關係隨之詭詐多變,同時也是移民的時代,華人開始大量移民到世界各地,馬來西亞與新加坡地區接納了大量華人移民。黃遵憲以使臣的身分來到東南亞,以詩歌記錄了見聞,與當地華人名士如邱菽園等以詩歌互相酬唱,留下了珍貴的回憶,也對海外華人文學的發展有所助益。黃遵憲的文學創見,其實與他的出使海外的經驗密切相關。做為影響胡適新詩的重要人物,先在此做一簡單介紹。

黃遵憲(1848-1905),字公度,號人境廬主人、法時尚任齋主人,廣東嘉應(今梅縣)人。在詩歌創作上提出「我手寫我口」的主張,被梁啟超譽為倡導「詩界革命」的傑出詩人,著有《人境廬詩草》。黃遵憲青年時代科舉屢試不第,二十九歲才考中舉人。遂放棄科考仕途,於一八七六年跟隨清朝首任駐日大使何如璋,擔任使日參贊,苦心調查日本明治維新的成效,編寫成《日本國志》,受到推行自強運動的大臣們的賞識。一八八八年黃遵憲被推薦為駐英二等參贊,遍訪英、法、義、比諸國,建立開闊的國際觀。

一八九一年至一八九四年間,黃遵憲昇任駐札新加坡兼轄海門等處總領事官,對團結華人社群、維持治安、廢除中國的海禁和保護歸國僑胞等方面貢獻重大。又在新加坡積極推廣文教,於一八九二年創立詩文社團「圖南社」,號召華人仕紳、學子創作詩文,相互砥礪。他在《圖南社序》中云:

南洋諸島,自海道已通,華民流寓甚眾,遠者百數十年,頗有置田園,長子孫者,大都言華言、服華服、守華禮;豪富子弟,兼能通象寄之書,識佉盧之字,文質彬彬,可謂盛矣。夫新嘉坡一地,附近赤道,自中國視之,正當南離,吾意必有蓄道德、能文章者應運而出,而寂寂猶未之聞者,則以董率之先人,而漸披之日尚淺也。

黃遵憲敏銳地觀察到新加坡的華人移民,從事工商業努力致富後,仍然保持中華的語言、服裝與禮俗,並讓下一代讀書學習,發展中華文教。「象寄之書」、「佉盧之字」則是指外國語言,當時有些華人富家子弟開始接受英國教育,學習外國語文,許多華人因世居其地,亦通曉當地的馬來語文。對海外華人而言,「文質彬彬」的修養已不限於中國的經典知識,而是兼通中外文化的精華。黃遵憲認為新加坡的華人移民漸漸具有以華文創作優秀詩文的潛力,只是尚缺乏鼓吹藝文風氣的人物。黃遵憲以此為己任,組織「圖南社」以文會友、以友輔文,並創作許多描寫新加坡風光的詩歌,將文學落實到當地的日常生活中。

黃遵憲一直對詩歌創作情有獨鍾,他在日本寫成了《日本雜事詩》一百五十四首,在巴黎作〈登巴黎鐵塔〉抒發接觸到歐洲文化的震撼感,在新加坡也寫了《新加坡雜詩》十二首等許多作品。他大膽地將鄉土俚語、流行語、外來語寫入詩中,使舊體詩既有現代感,又真實地展現地方的風俗特色。其實「竹枝詞」具有一個十分有趣的特性,「竹枝詞」雖本是歌誦中國地方鄉土民情的文體,頗有風景明信片或素描小景的趣味,但是當中國文人開始旅居邊疆或海外的時候,「竹枝詞」所描述的「地方」也移到海外,充滿「異國風情」的趣味。現在新加坡已成為以馬來文、華文、英文、泰米爾文為主的多元文化國家,回顧黃遵憲在東南亞的華文詩創作,雖然以華夏中心自居,但已有了兼容各國語文的觀念。黃遵憲對新加坡早期華文文學社團的組織、詩歌的創作,以及華文教育的發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正如前引〈水調歌頭〉的本事所示,無庸置疑地,黃遵憲的詩對胡適後來的白話詩創作產生重大啟發。從「異國風情」的角度觀之,無論在《去國集》還是《嘗試集》,有許多作品其實可以視為某類「美國竹枝詞」。例如,《去國集》中的〈水龍吟—綺色佳秋暮〉、〈耶穌誕節歌〉、〈大雪放歌〉、〈遊影飛兒瀑泉山作〉,以及《嘗試集》中的〈贈朱經農〉、〈「赫貞旦」答叔永〉等等。當然,這並不是說上述作品是嚴格意義上的「竹枝詞」,而是說倘若考慮到「竹枝詞」(及關係密切的「雜事詩」)中敘述風土民情的特性,以及明清代以來「竹枝詞」(和「雜事詩」)開始紀錄邊疆和海外的習俗風情的新發展,應該可以說胡適上述的作品是某類「美國竹枝詞」。

在此筆者所要釐清的是,胡適追求中國語文及詩歌的「現代化」(或「西化」)以及「口語化」、「大眾化」的過程中,首先遭遇的問題是如何讓語文有能力描述新的時代、新的環境,這其實與「異國風情」詩歌運用「贏形漆膚體,椎髻布纏頭」這類詞彙描寫所謂的「蠻夷」,其運用語言的原理是相通的。只是如前所述,胡適並不會將美國視為「蠻夷異國」,他所追尋的也不是中國「西域南海」的那種「異國風情」。然而,從《去過集》過渡到《嘗試集》,可以發現除了「西化」的「文明詞」之外,一整套的詞彙、語法、結構、思考模式正在胡適的詩中發生轉變。然而,探討中文白話新詩的發展,其外在影響,縱然將歐美視為文明的理想國度,歸根究底仍是「異國」的文明和詩歌;而其內在起源,縱然並不追求「西域南海」那套傳統,其實仍是從中國傳統的「異國風情」中發展出來的。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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