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說明:

凱里爾.安瓦爾(Chairil Anwar, 1922-1949)是印尼現代詩的先驅、二次大戰後印尼青年詩人「45年派」的代表者,他徹底擺脫了傳統格律或對歐洲十四行詩的模仿,書寫熱情奔放的自由詩,也投身戰後印尼獨立運動,後來在印尼被視之為如切.格瓦拉一般的偶像。以下是印尼歷史學家、外交官與作家迪斯.阿威(Des Alwi, 1927-2010)的回憶錄《朋友與流放者》(Friends and Exiles)中關於詩人凱里爾.安瓦爾的一章。

迪斯.阿威的義父蘇丹.沙里爾(Sutan Sjahrir,1909-1966)為印尼民族主義者與政治家,是印尼獨立後的首任內閣總理,與總統蘇卡諾(Sukarno)、副總統哈塔(Mohammad Hatta)等人齊名。他與哈塔於1934年被荷蘭殖民政府流放到班達島(Banda)。他們為當地的孩童建了一所免費的學校,還非正式地收養了裡面的幾名學童,包括了迪斯、他的妹妹Lily、表妹Mimi與表弟Ali等人。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荷蘭當局於1942年初將沙里爾與哈塔送返爪哇,希望利用他們抵抗日本的侵略。不久後日本佔領爪哇,沙里爾等人秘密籌組了「地下組織」(The Underground),不過,這並非抗日組織,只是一個蒐集、分析戰事消息的網絡,旨在吸收組織受過教育、有技術的印尼民族主義者,為日後的獨立運動作準備。不久後,時年14歲的迪斯亦從班達島來到雅加達投奔義父沙里爾,結識了當時同樣寄住在沙里爾住所、時年20歲的凱里爾.安瓦爾,以下是就是他眼中的青年詩人。

譯自:

Des Alwi, Barbara S. Harvey, ed., Friends and Exiles: A Memoir of the Nutmeg Isles and the Indonesian Nationalist Movement, Ithaca, New York: Cornell Southeast Asia Program Publications, 2008, pp.125-128.

 

 


詩人凱里爾.安瓦爾
--迪斯.阿威(Des Alwi, 1927-2010),羅浩原 譯


我首次來到雅加達時,凱里爾.安瓦爾(Chairil Anwar, 1922-1949)和他的母親一同住在「里爾叔」(Om Rir,即Sutan Sjahrir, 1909-1966)在拉杜哈爾哈利(Latuharhari)路19號的住宅。我們那時喚他作「尼尼」(Nini),後來我才曉得他是一位才氣很高的詩人。當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已唸完了三年的初等中學(MULO, Meer Uitgebreid Lager Onderwijs),他的荷蘭語和英語都好得令里爾叔驚訝。「尼尼」真真是個書蟲,他很懂西洋文學,而且能與里爾叔大談許多議題。因為我們與里爾叔在家都講班達俚語,尼尼甚至學會用班達方言跟我們說話。

小生意人

凱里爾跟我們住在一起時沒工作做,他請里爾叔貸他一些錢好讓他能做點二手舊貨買賣的生意。尼尼打算從荷蘭人與印歐混血的家庭買進腳踏車、收音機、電冰箱與陶瓷器皿等等,再轉賣給一些印尼朋友。里爾叔同意借給尼尼50盾(guilder),條件是讓我當他的合夥人,因為我當時也是「無業游民」(kaum nganggur)。里爾叔叫我在兩個月後開學之前試著去賺點錢。我知道里爾叔當時也是無業游民的一員,因為他拒絕為日本人工作,靠著他的一點積蓄和他搞「運動」(pergerakan)的夥伴的接濟過活。

尼尼與我拿著50盾挨家挨戶去找那些丈夫與父親被抓走的荷蘭人與印歐混血家庭,這些家庭的男人全都進了監獄。我們用35盾向一位荷蘭太太買了一輛自行車,她丈夫被關進了日本人的集中營。兩天後,我們以37盾的價格把自行車賣給了Amir Hamzah Siregar,他是位年輕的律師、里爾叔的朋友。尼尼用賺的錢買了一套穆拉塔圖里(Multatuli)[原註1] 的書,我則得到了從自行車上拆下來的燈具和發電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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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1] 「穆爾塔圖里」是一位荷蘭殖民地官員[Eduard Douwes Dekker, 1820-1887]的筆名,曾寫書揭露不公正的殖民地體系及其爪哇貴族附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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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我們從一位印歐混血的胖太太那買到一部飛利浦收音機,花了125盾,出錢的里爾叔跟我們一起去驗收這部收音機並付款,他想用它做他的監聽活動。他發現這部收音機雖然有被日本人登記在案並貼上封條,但可以在不破壞封條的情況下小心地將旋鈕調到短波頻道。

我們買賣二手舊貨的生意漸漸成了專幫里爾叔搜購用品的非營利事業,尋找像是沒被登記的收音機及備用零件、小型發電器、手槍、書籍、打字機及色帶、文具、電線等等。就在這時,尼尼在車庫的兩個大板條箱中發現了些有銷售價值的好東西。我們第一件拿出去賣的東西是一對大號的靴子,在賽嫩市場(Senen)以2盾錢賣掉了。幾天後,尼尼又翻出了一些220伏特的舊燈泡,被我們以50分錢一顆的價格賣掉了。倘若是120伏特的燈泡我們會更賺錢,因為在日本佔領時期很難買到燈泡,在黑市的價格很貴。

尼尼用這些戰利品賺來的錢去買荷蘭文與英文的二手書藉。我則把我的那份為我的自行車買了條輪胎。每次我們做完買賣,總會從賽嫩市場買些水果回家。里爾叔忙著他的地下活動沒時間管我們的勾當。然而,我跟尼尼說我們最好還是在他發現之前告訴里爾叔。尼尼說他已經向里爾叔提過好幾次那些板條箱,但他沒有什麼興趣,因為將箱子托給他的荷蘭女士跟他說裡面都是些舊的家用「廢物」。

一天,Lily [迪斯的妹妹] 與Mimi [迪斯的表妹] 到車庫來看我們在做什麼,並叫我們打開板條箱看看裡面有沒有臥室用的窗簾,說那位荷蘭女士「告訴我們需要什麼可從行李車中拿出來用」。

我們從箱中找出一些舊窗簾,和一捆收信天線,拿給里爾叔的收音機用,他看到有天線很高興,這令我們鼓起勇氣告訴他我們還拿了些別的東西。不料,他卻問:「什麼別的東西?」

我們回答:「嗯,就是一雙舊靴子和一些220伏特的燈泡」

「你們他它們做什麼去了?」他又問。

尼尼回答:「我們在賽嫩市場把它們賣掉,用錢買了些二手書,並在巴東(Padang)餐廳大吃了一頓。」

里爾叔看起來很不高興。他回問:「你們幹嘛不去搶銀行?不管你們偷一雙舊靴子還是一萬盾錢,偷就是偷!」

里爾叔說「偷」這個字很傷我的心,我永遠牢記他的這句話。

接著里爾叔告訴我們如果需要錢應該向他要,但不能擅自去開別人托給他的箱子。當兩個女孩被要求歸還窗簾時,她們也大鳴不平。Mimi指著收音機的天線說:「先生,那這天線該怎麼辦?」

里爾叔笑了,他說以後會歸還,但現在他需要用。



知識分子

當凱里爾在統計局(Kantor Statistik)找到工作後,就與他母親搬到奎當區(Kampong Kwitang)的一所房子去住。這個差事一點都不適合尼尼,但帶給他一個月60盾的薪水養活他們母子倆。這在日本佔領初期還滿夠用的。但兩個月後尼尼就受夠了統計局的工作,從此不去上班。他向里爾叔抱怨他無法忍受這種工作,尤其是日本人竄改數字大做文宣工作。他的請假策略又讓他多了一兩個月的薪水,是他母親去領的。

雖然尼尼不再與我們住一起,但他幾乎每天都來我們家。如果他穿著乾淨的衣服來,表示他身上有點錢,他會從芝敬宜(Cikini)市場附近的店買些冰淇淋與糕點請小Ali [迪斯的表弟] 和我吃。他身無分文時,則頭髮凌亂、衣衫骯髒,坐在里爾叔的書房念本書等著吃午飯。

有時候,尼尼會從棉蘭(Medan)的父親那邊收到30盾的匯款。他小時候父母就分居了。身為獨子,尼尼被他母親寵壞了。尼尼用他父親給的錢買書,或請我們這些小孩看電影,直到1943年中旬戲院都還能播放美國片。

尼尼結交各式各樣的人:三輪車伕、收破爛的販子、知識分子、藝術家如Affandi [原註2] 和Emiria Sunassa [原註3] 等人、文藝界的像H.B. Jassin [原註4]
,以及詩人,還有Nursjamsu Mochtar小姐。[原註5] 但他總是與日本人保持距離。尼尼從不向他的好友或經濟拮据的人借錢或借書,他的受害者通常都是些闊佬、勢利鬼、小氣鬼和日本走狗。說也奇怪,對尼尼有怨言的人通常都是些我不喜歡的人,這點我也無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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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2] Affandi在1930年代才華已受肯定,他大膽的印象派式的風格日後聞名國際;歐洲與許多地方的博物館都有收藏他的畫作。

[原註3] Emiria Sunassa是1930、40年代唯一一位活躍的印尼女畫家。

[原註4] Hans Bague Jassin,來自北蘇拉威西的Gorontalo,是一位執牛耳的作家、文學評論家、數本重要文化雜誌的編輯與翻譯家(曾翻譯可蘭經)。

[原註5] Nursjamsu Mochtar是Mochtar教授[Achmad Mochtar]的養女(原是其妻的姪女)。Mochtar教授當時是雅加達公立醫院的領導,1944年,日本人指控他在輸血時趁機毒害日本軍官,遭到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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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尼尼因他不規律的生活而精疲力盡時——在城裡四處徒步亂逛尋找便宜的二手書、拜訪朋友以及一些歐亞混血的女性朋友——他的眼睛血紅,配上他瘦小的臉、棕色的頭髮與帥氣的長相,走在街上不認識的人會以為他是個歐亞混血。尼尼的個人主義、隨遇而安的天性和藝術家的生活方式,使他成為日本佔領期間雅加達最招人議論的青年。後來我才意識到,他的個人主義乃是一種對日本佔領期集體管制的理所當然的對抗。

尼尼開始對班達島與摩鹿加群島(Moluccas)大感興趣。他對班達島與安汶島(Ambon)的foe-foe民間故事很著迷,後來還以此寫了首詩,獻給一位住在拉杜哈爾哈利路附近的安汶小姐Dien Tamaela [原註6]。凱里爾膾炙人口的一首詩則是〈當死亡到來時〉[原註7](詳見後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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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6] 印尼原文與英譯收錄在:Burton Raffel, ed. & trans., 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Chairil Anwar,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62], 1970, pp.98-101.

[原註7] 迪斯.阿威藏有這份詩稿,據他說這份詩稿的英譯也是Burton Raffel翻譯的,一首題名為〈我〉或〈我的精神〉的類似的詩收錄在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 Chairil Anwar, pp.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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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週六下午,尼尼帶著一疊打字的詩稿來家裡,拿給客人們看,當中有詩人與作家像是Takdir Alisjahbana與Amir Hamzah,都是印尼首屈一指的文化雜誌《新詩人》(Pudjangga Baru)的同仁。在座的還有Sujitno Mangunkusumo,是Tjip叔叔的弟弟,文章也經常在荷蘭知識分子Eddy du Perron主編的《批評與建設》(Kritiek en Opbouw)上發表。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這段期間就是凱里爾.安瓦爾開始寫詩成大名的時候。


講給蒂恩.塔梅拉聽的傳說故事
--Chairil Anwar

吾乃帕帝拉闍瓦尼 [原註8]
得諸神之眷顧者
只此一位。

吾乃帕帝拉闍瓦尼
受大海侵潤
流著海洋之血統

吾乃帕帝拉闍瓦尼
誕生之時
神靈獻上槳與舢板

吾乃帕帝拉闍瓦尼,守護著遍野的荳蔻。
吾乃海濱之火。無論誰靠近此處
都要敬誦吾之名號三次。

在安靜的夜晚紅藻跳著舞
隨著吾之摩鹿加小鼓,
荳蔻樹,少女的身體變得
生氣勃勃通宵達旦

來跳舞!
來歡樂!
來忘憂!

放亮眼睛可別惹吾生氣
吾可令荳蔻枯槁、少女僵死
吾可號令諸神!

吾在夜晚,吾在白晝
在紅藻搖曳的節奏與燒光島嶼的大火……

吾乃帕帝拉闍瓦尼
得諸神之眷顧者
只此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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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註8] Pattiradjawane:Patti=攝政;radja=國王;wano=英勇的,意即:「英勇的攝政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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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死亡到來時
--Chairil Anwar

當死期到來時
沒人會哀悼我,我知道
就連妳也不會…
我不需要妳的哀傷
我是頭野獸
負傷,被獸群拋棄
我負痛逆風而行
帶著毒膿創傷我將飛躍
直到風麻痺了痛
我將忍受苦楚活下去
再活個一千年…


When Death Comes

When death comes
No one will mourn for me, I know
Not even you…
I do not need your grief
I am a wild animal
Wounded, one that the herd has left
In pain I turn challenging the wind
With the poisoned wound I’ll fly
Until the wind has cauterized the pain
I shall bear the agony and live on
Another thousand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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