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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焱,我認識。就是BBS上的muyan嘛。

後來又認識了林志遠,他的詩〈2〉收入《八十七年詩選》裡,以一個理工科學生奇特的二進位邏輯和數字妙喻,令我印象深刻。

然後我認識了馬華詩人木焱。

那一陣子我很迷馬華文學,起先是接觸到美籍馬華女詩人Hilary Tham的兩本英文詩集Men & other strange myths和Tigerbone Wine,以及她的散文自傳:Lane with No Name: Memoirs and Poems of a Malaysian-Chinese Girlhood。再來讀了黃錦樹的《馬華文學與中國性》、王潤華的《華文後殖民文學》,還有發憤閱讀但半途而廢的李永平大部頭小說《海東青》。我又千方百計買到了原甸的《馬華新詩史初稿(1920-1965)》、後知後覺的發現柏楊早在1982年就編過一套《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又讀完了陳大為的詩集《再鴻門》和《盡是魅影的城國》。然後往歷史溯源讀了李慶年的《馬來亞華人舊體詩演進史》裡介紹的海外竹枝詞。接著發現近年的論著真是源源不絕,黃萬華的《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饒芃子主編的《中國文學在東南亞》、張錦忠的《南洋論述》。語言學研究也有李如龍主編的《東南亞華人語言研究》、鄒嘉彥、游汝杰 編著,《漢語與華人社會》等等。而且幾乎每年都有可觀的碩士論文發表,例如:李志賢,《馬來西亞華文獨立中學歷史課本之分析(1975-1999)》、謝小鳯,《從社會語言學觀點探討馬來西亞英語之本土化》等等。至於馬華詩選,自陳大為、鍾怡雯主編的《赤道形聲》後,才不過兩三年,又出了《有本詩集》一大本22詩人自選。

不過,我以上拉扯了那麼多,其實只是想說:這些和木焱、木焱的詩完全沒有關係。木焱的詩呈現他本人,他本人呈現木焱的詩。

關於馬華背景,我確實曾經認為,正因馬來西亞的教育政策壓抑了華文文學,正因許多馬來西亞留學生以台灣的幾個都會、幾所大學為認同的中心,所以馬華文學似乎呈現出某種「時差」的感覺。好像那邊與我們這邊雖共享同樣的「時間」,但那邊的「時間」比我們這邊慢,好像那邊仍停留在我們1980年代那種有種種悲情和革命理想的美好時代。好像正因馬來西亞留學生在台灣人生地不熟、不易打入本地學生的圈子、打工賺錢不易、缺乏申請信用卡、助學貸款等金融手段、還要承受台灣都會較高的物價水準等等,使馬來西亞留學生並沒有沾染上近十年來我們這邊年輕人的物質消費狂熱。我曾經理所當然的以木焱《秘密寫詩》中的〈年代〉來證明上述這種頗為誤謬的想法,認為這造就了木焱那種遊俠式的、從下往上睥睨台北的、爾偶會ㄎㄧㄤ一部腳踏車或A一本書的特殊性。

不過,我錯了。木焱就是木焱。沒什麼好研究的。別用什麼社會學去分析,別想從他身上找到歷史線索。

我想,就算木焱用英文寫作、用馬來文寫作、用泰米爾文寫作,無論什麼文寫作都好,只要他願意說給在台灣的我們聽,我們所感受到的,仍會是同一個木焱。就像我讀Hilary Tham的詩,雖然我的英文不夠好,但我仍能感受到她幼年時那南中國移民家庭的氣氛,仍能感受到她祖母,與我過世很久的「阿祖」(我年幼時都這樣用台語稱呼我母親的祖母),有著某些說不出的類似特徵,而深深引起我的共鳴。人和人,是一樣的。而木焱願意讓我們看到他。

具體的談一談木焱詩集《No.》裡的幾首詩好了:

[26]

如果有一條繩子
被用來包裹航空郵件
那一定是我的腸
所以我變得更瘦了

腸是人類最長的器官,扯出來長達好幾公尺,中文說肝腸寸斷,這首詩暗示出的思念之苦,正是如此。戰爭電影若要強調殘酷,常常製造出肚破腸穿,士兵捧著一團自己的腸子踉蹌呼救的畫面。 或是敘述日本武士切腹的小說,冷冷地寫著,第一刀割開肚皮,讓腸子垂露出來等等...例如,森鷗外(1862-1922)的小說〈堺城事件〉中的敘述:「箕浦開始鬆開衣服,將刀口由外朝內重重地插入左腹,然後往下割三寸,接著刀子向右拉,最後再朝上拉三寸,由於刀子深入腹內,故傷口相當嚴重。箕浦丟下短刀,用右手抓出腹內的大腸,怒目瞠視地面對法國人。…其中柳瀨將刀從左腹刺入拉到右腹時,又從又腹回頭往左邊拉,因此腹內的腸子從傷口溢出。」腸,是一個我非常不願意去想的器官,所以,我從來沒把綁包裹用的紅塑膠繩想像成是一團腸子。這並不是說我缺乏寄航空包裹給遠方親友的經驗,事實上,我童年回憶中重要的部分就是隨母親到郵局,寄包裹給移民巴西的阿公、阿嬤(外祖父母),所以很能體會那種冬寄毛衣、夏寄春茶的感覺。(當然,巴西的季節與台灣顛倒) 長大後,倒是常常寄各式各樣的書給朋友(常寄到澳洲,又是個季節顛倒之地),不過是印刷品,用不著繩子綑綁,所以漸漸就忘了郵局裡有一團繩子,會鈎起人們的愁緒…

下面首詩是電腦時代特有的sensibility(感覺力?):

[16]
按著enter不放
會有墜落的快感

探求不及的哀傷


電腦鍵盤上的enter鍵其實語意頗為奇特,一方面是「輸入」、「進入」沒錯,另一方面卻是「換行、「排除」和製造空白。能從按enter時電腦螢幕的畫面,聯想到「墜落的快感」,從一直下向用空白排除了字句,聯想到「探求不及的哀傷」,的確是很有氣魄的「感覺力」!


[30]

看看自己吧
不是要去看電影的嗎
卻賴在家裡打掃
打掃昨夜多出來的慾望
和以前激情下的落髮
對塵埃過敏
對工作感到沒有興趣
其實是害怕
賴在家裡害怕
把狗關起來了害怕
半夜被蚊子騷擾害怕
夢見你害怕

我覺得這首詩可以與另外兩首聯在一起讀:

[76]

我很害怕就這樣活
被你們研究

我的一生住滿蟑螂
一些沒用廢紙

當我發現
又得整理

[8]

廁所裡有一根頭髮
盥洗盆有一根頭髮
杯子裡有一根頭髮
妳嘴裡有一根頭髮
歲月啊有一根頭髮

卻不知道掉在哪裡


感覺上,木焱是個很愛乾淨的男人。雖然說《No.》這本詩集在我看來跟「私小說」的概念差不多,可以稱為木焱的「私小詩」,但我仍不至於蠢到相信詩裡的每一句話;不過若論批判性的閱讀,我還是可以抓到一些不經意的語氣,例如「當我發現 / 又得整理」,我想,這絕對是很愛乾淨,常常打掃的人,才會脫口而出的抱怨吧?

說到「私小說」,我承認我最近在看柳美里的《男》,在我看來,這本書介於「後設小說」與「筆記小說」之間,也可以視為「機智(或勵志?)散文」,我個人則當它是某種「體質人類學報告」。《男》的最後一頁,柳美里總結式地寫道:

如果要我描寫男人,我考慮以神話式的存在讓他上場。男人的面孔、性格、肉體都必須充滿神話性色彩。西裝筆挺走在都會中心的商業大樓之間,強壯的肉體兼具狂暴、狂野與知性……可是現實生活中,我所交往的男人偏偏都是肉體與精神完全靠不住的類型。我懷念那些離我而去,擁有眼睛、耳朵、指甲、臀部、嘴唇、肩膀、手臂、手指、頭髮、臉頰、牙齒、陰莖、乳頭、鬍鬚、腳、手、聲音、背部的男人。

事實上,這本書就是按照:眼睛、耳朵、指甲、臀部…背部,一章一節地用女人的情緒檢視著男人的身體。而我讀木焱的詩,有時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也就是感覺到木焱對身體的關注,感覺到那種「視線」。這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寫詩的時候,越來越傾向把身體隱匿起來,物質化的傾向越來越重,或是關注虛幻的概念或靈魂,所以格外感覺到木焱詩裡面的身體。不過話說回來,木焱寫的畢竟是詩,他不會不厭其煩地描述各種細節。所以關於「頭髮」或「害怕」,能在字面上看到的也僅有「頭髮」和「害怕」而已。30號詩裡面打掃散落的「頭髮」的場景,本該激起一些意淫的偷窺感,但是加上了「害怕」這個主題,卻讓我頓時冷感。不,並不是說我感受到詩裡面呈現出的「害怕」感,使我覺得受到威脅,或是兔死狐悲傷其類,而是,我想能這麼樣寫出「害怕」,木焱這傢伙一定已找出超克(呵,最近在報上看到這個趣味怪字)「害怕」的出路了吧!一想到木焱已脫離「害怕」而能冷眼旁觀,就讓我對裡面的「頭髮」情慾感到很漠然。

8號詩「歲月啊有一根頭髮」是敗筆,這是我問木焱時他親口承認的,因為這實在有點老套。不過話說回來,這不一定是敗筆,說不定,這是絕妙的一筆。畢竟「妳嘴」一出現,「廁所」、「盥洗盆」、「杯子」也就猥褻而陰騭地沾染了「妳嘴」的意象,而「歲月」無疑是一種吞噬性的概念,這時候掉落下「一根頭髮」,就很有妙趣了。因為頭髮是歲月的象徵,除了對身體有保護作用外,也是決定身體外型美醜的一大關鍵,但是頭髮做為身體的一種排泄物,畢竟是要掉落、要剪除的東西,所以我會說,這時候掉落下「一根頭髮」,就很有妙趣了。最後,「被你們研究」讓我莞爾一笑。

木焱的最新詩集《No.》,怎麼說呢,就像自拍相簿吧。他在生活中的許多意想不到的情境,把攝影機藏在許多意想不到的角度,用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瞬間攝影、曠時攝影、有色鏡片、特殊的閃光燈、偶而用即可拍等等,拍下了他自己的形象。總之,木焱就是木焱。想認識他的人,就去認識他。

木焱也想認識你。


參考資料:

木焱,《No.》,木焱詩集,(台北:撰者,2003)。
木焱,《秘密寫詩》,木焱詩集,(台北:撰者,[一版二刷] 2002)。
張錦忠,《南洋論述:馬華文學與文化屬性》,(台北:麥田出版,2003)。
謝小鳯,《從社會語言學觀點探討馬來西亞英語之本土化》(The Nativization of Malaysian English: A Sociolinguistic Approach),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研究所碩士論文,(台北市:撰者,2002)。
王潤華,《華文後殖民文學》,(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1)。
鄒嘉彥、游汝杰 編著,《漢語與華人社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李志賢,《馬來西亞華文獨立中學歷史課本之分析(1975-1999)》,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南投縣:撰者,2001)。
陳大為、鍾怡雯主編,《赤道形聲》,(台北:萬卷樓,2000)。
陳大為,《亞洲中文現代詩的都市書寫1980-1999》,(台北:萬卷樓,2000)。
黃萬華,《新馬百年華文小說史》,(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9)。
饒芃子主編,《中國文學在東南亞》,(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9)。
李如龍,《東南亞華人語言研究》,(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9)。
商禽、焦桐主編,《八十七年詩選》,(台北:現代詩,1999)。
黃錦樹,《馬華文學與中國性》,(台北:元尊文化,1998)。
莊鐘慶、莊明萱主編,《東南亞華文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1)。
Tham, Hilary, Lane with No Name: Memoirs and Poems of a Malaysian-Chinese Girlhood, Boulder & London: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1996.
Tham, Hilary, Men & other strange myths, Colorado Springs: Three Continents Press, 1994.
Tham, Hilary, Tigerbone Wine, Washington, D.C.: Three Continents Press, 1992.
柏楊 主編,《新加坡共和國華文文學選集(詩歌)》,(台北:時報出版公司,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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