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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女神並不眷顧我,縱然羨慕法國年鑑派史家布勞岱(Fernand Braudel)那種「如大象般的記憶力」,我也只能咄咄書空、徒呼負負。不過幸運的是,我的朋友中確實有幾位擁有大象般的記憶力,至少是持續增肥的小象,而我雖然最近經常抱怨自己的記憶力很差,但餓死的駱駝比馬大,至少當我們湊一桌聊天的時候,可以互相掩護,不時提示一些人事時地物。

例如說B君說到那個那個從台灣去北京、兒子是人類學家的那個,我會像參加機智問答節目般歡快地答出「張我軍」、「張光直」兩個名字;或是換我在H君面前結結巴巴,說那個在廈門大學教書、後來死在新加坡的人類學家,然後H君笑著說:哦喔,那個「林惠祥」喲…諸如此類的事情屢見不鮮。不過我要先澄清一下,我不是唸人類學的,以上聊天純屬巧合。

然而最近我兩次想講「許雲樵」這個名字,一次完全想不起來,另一次想了三分鐘才出現,P君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小心點,佛洛伊德說過,記不起來事情必有心理學上的原因喔!這讓我立刻想交叉雙手比X、打死不承認,畢竟「許雲樵」與我究竟能有什麼關聯呢?可是這句話事後在我的心裡留下了一個疙瘩,總讓我覺得怪怪的,於是我開始回想我常常忘記哪些「關鍵字」呢?

上大學的時候我常常半晚躺在床上想東想西,有幾次想著想著突然卡住了,最後紅著眼睛爬起來翻箱倒櫃,在一堆影印的資料中非找到那個「關鍵字」不可。或是突然忘了某英文單字的拼法,怎麼翻字典就是找不到,這也是很可怕的經驗。(最近的一個例子是「塵世的」mundane這個字) 要不是我的記憶力如此不可靠,我也不需浪費錢買這麼多書,堆得房間到處都是了,倘若離開了我的書房,我簡直不知該如何想事情與寫文章。

我承認其實有比買書更好的方式,例如勤於整理資料卡,但畢竟那一整本、一整塊的東西,對我來說不是支離破碎的筆記可以彌合的,主要的原因仍是:我沒有大象般的記憶力。網路檢索引擎Google大神的出現,實在是恩物,但我仍在心裡偷偷地、任性地喊著:我要有我自己的圖書館。

我想我這輩子背誦得最熟的東西,莫過於準備大學時K的高中教科書了,例如,秦國消滅六國的次序:韓、趙、魏、楚、燕、齊;或是八國聯軍有那幾國:俄、德、法、美、日、奧、義、英 (「餓的話每日熬一鷹」),然而該忘的忘,大學聯考考完後,仍是丟得一乾二淨。

坦白說我對「記憶術」(mnemonics,另一個很難記的單字)這種東西,抱持著懷疑的態度。雖然讀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利瑪竇的記憶宮殿》(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時,看到利瑪竇在中國曾當過私塾先生,以西洋記憶術幫江西某官宦世家的公子準備科舉考試時,仍興奮了一下。利瑪竇教他的徒弟如何在腦中想像一座大教堂,然後將要記憶的東西,依據屬性安置在這座建築的各部分,或是將自己的身體的各部分,聯繫對應到一整套學理。但中國人顯然還是相信口耳相傳的老辦法,用嘴巴與耳朵來記憶,而不是靠眼睛與邏輯。

所以就這方面來說,我找到了開脫的藉口,第一,「許雲樵」與「林惠祥」這兩個名字發音不順,不如「張我軍」、「張光直」這樣琅琅上口。第二,我平常實在沒什麼機會找人談「許雲樵」與「林惠祥」嘛,談「張我軍」、「張光直」的機會多得多,一個我幾乎都是默默閱讀,而沒有開口大聲說出來的名字,又怎麼會記得住呢?

上次看一本介紹伊斯蘭教師的書(作者與書名照例忘光了),讀到一位庫德族血統的教長(imam)流亡到美國大湖區後,收了一個美國門生,當這個洋徒弟問他老師的老師是如何教學時,老教長愣了一下,淡淡地說,我的老師說,我聽,然後跟著說。追根究底,學問的本質是「口耳之學」,而記憶也根植在所謂的德西達(Jacques Derrida)「語言中心主義」(logocentrism)裡面。《易經.繫辭傳》中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又說「子曰:聖人立像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繫辭以盡其言」。可見「言」扮演著重要的中介角色。

然而撇開這些學問的事情,回歸到現實生活,不禁感嘆我忘記了大部分的生活經歷,倘若不是寫下這篇文字,上述我與B 君、H君、P君的對話,只怕也會很快地沉入遺忘之海。但是記憶的可怕之處在於,雖然你覺得你忘記了大部分的事情,生命中的某些契機卻會勾沉出一連串的往事;而記憶的更可怕之處則在於,你自以為你記得你記得的部分,感到很安心;也自以為記得你忘記的部分,可以努力查出來;事實上,你忘記了更多你根本從未忘記的事情,也就是你從未記得過的事情——那些在並時的空間中與你的生命平行並列、同時發生,對你的生命影響至鉅的人事時地物,你卻一無所覺、不知何故的部分。

記憶女神誠然橫徵暴斂,但我也對她越來越需索無度。這讓我想起露意絲.勞里(Lois Lowry)寫的少年小說《記憶受領員》(The Giver),小說中「記憶」是一種神秘的特權,只有像選西藏達賴靈童一般選出來的潛能少年,能有機會通過「記憶受領員」的層層篩選,得到全部——人類全部的記憶。就算不是歷史家,我也越來越想要掙到該屬於我,卻不在我腦海中——甚至是遺忘之海——的「我的那份」。

雖然我並沒有無端涉入重大刑案,需要不在場證明,然而問題就在於我要記憶的就是我不在場的那部份,我需要他人的記憶、他人的證言,我想這是涉入遺忘之海探珠之後,最令人驚駭莫名的發現。所謂「深則厲、淺則揭」,涉世的深淺大概就是如此,自我的遺忘之海其實與他人的記憶相通,成為無邊無際、可怕的集體記憶。令人洩氣的是,我也只是想一想而已,我不一定有勇氣去掙我自以為該屬於我的那份記憶,到頭來仍只是沉溺在書本裡而已。

圖說:
Dante Gabriel Rossetti (1828-1882), Mnemosyne (1881)

Mnemosyne是希臘神話中的記憶女神,與天神宙斯生下九個女兒,也就是謬斯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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