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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弟:

人們常常覺得現代詩晦澀難懂,我覺得所謂現代詩的「晦澀」應該分兩種,一種是作者搞不清楚自己要寫什麼,也就是作者缺乏明確的主旨,或是無法明確表達其主旨;一種是讀者搞不清楚作者在寫什麼,也就是讀者猜不出作者的主旨,看不破作者的表達方式。這也是我覺得現代詩的性質與「謎語」相似的原因。舉例來說:

[暗喻]
-- Sylvia Plath (1932-1963)

我是個九音節的謎語 ﹐
一隻大象、笨重的房屋、
用兩條鬚莖亂跑的瓜、
哦!紅果子、象牙、好材料!
這團麵被發粉搞大了。
新鑄的錢幣肥了荷包。
是工具、舞台、懷胎母牛。
我已吃下一袋青蘋果,
上了不能下車的列車。

[Metaphors]

I’m a riddle in nine syllables,
An elephant, a ponderous house,
A melon strolling on two tendrils,
O red fruit, ivory, fine timbers!
This loaf’s big with its yeasty rising.
Money’s new-minted in this fat purse.
I’m a means, a stage, a cow in calf.
I’ve eaten a bag of green apples,
Boarded the train there’s no getting off.

這其實是一首描寫孕婦的感覺的詩,如果猜不到「謎底」是孕婦,那就會覺得這首詩不只是「晦澀」而且根本是「胡扯」! 讓我們再看看同作者的另一首詩:

[你啊]
-- Sylvia Plath (1932-1963)

小丑似的,樂極了兩手撐著地,
雙腳頂星星,頭面粉白如月,
身子金燐燐如魚,你用基本常識
對渡渡鳥的傻樣朝下比拇指喝倒彩。
又將自己線軸似地裹起來,
如夜梟展翅拖網著黑暗。
沉默時像大蘿蔔從國慶日
到愚人節不發一語。
噢我的小麵包,膨脹起來了。

模糊如霧又期待如信。
比南瀛洲還遙遠。
折腰的阿特拉斯、我們愛旅行的蝦。
溫潤小巧如蓓蕾在室
如醃菜罐中小鯡魚
一柳籃鰻魚,全是波紋。
躁動如墨西哥跳豆。
準確,如算對的數學答案。
光潔的石板,浮現你自己的容顏。

[You're]

Clownlike, happiest on your hands,
Feet to the stars, and moon-skulled,
Gilled like a fish. A common-sense
Thumbs-down on the dodo\'s mode.
Wrapped up in yourself like a spool,
Trawling your dark, as owls do.
Mute as a turnip from the Fourth
Of July to All Fools\' Day,
O high-riser, my little loaf.

Vague as fog and looked for like mail.
Farther off than Australia.
Bent-backed Atlas, our traveled prawn.
Snug as a bud and at home
Like a sprat in a pickle jug.
A creel of eels, all ripples.
Jumpy as a Mexican bean.
Right, like a well-done sum.
A clean slate, with your own face on.

這首詩比〈暗喻〉更難解讀,也就是這則「謎語」更複雜。它的標題「You're」並不是直接揭示詩的主旨,而是間接指涉,先指向一個角色:「你」,再透過「你」指向詩的主題。〈你啊〉在字句與結構上與〈暗喻〉類似,同樣不按牌理出牌,任意從一個意像與譬喻跳動到令一個意像與譬喻。解讀〈你啊〉的關鍵在於,讀者要知道作者在描寫什麼?也就是「謎底」是什麼?否則無法了解詩句的字面意義之下的言外之意。那麼,請大家來猜謎吧!〈你啊〉究竟在講什麼?

這時會出現一翻兩瞪眼、很殘酷的狀況,就是如果解讀不出這首詩,就代表讀者閱讀詩的能力尚有不足。

這是我經常遇到的尷尬狀況——看到一首詩,然後完全讀不懂,只好去請教師長、朋友,然後恍然大悟,自以為功力大增,結果不久後又看到一首讀不懂的詩…我何時才能真正具備讀懂下一首詩的推理能力啊?更可怕的是,當我不完全具備讀懂一首詩的推理能力時,我無法分辨一首詩是好的「晦澀」或是爛的「胡扯」,也就是無法鑑別詩的好壞,可能對一首爛詩過度牽強附會而自得其樂,卻因讀不懂一首好詩而說這詩在胡扯!

簡單的方法是訴諸權威,例如〈你啊〉是收錄在希尼(Seamus Heaney)與休斯(Ted Hughes)編輯的一本詩選中,前者是諾貝爾文學講得主,後者是英國桂冠詩人,也是Sylvia Plath的前夫,以兩人的詩才,與Ted對Sylvia的了解,可以說〈你啊〉是一首不錯的詩,只是有點難懂。

當我自己悶頭閱讀〈你啊〉的時候,起先完全搞不清楚這詩在講什麼,然後漸漸懷疑這首詩是不是有性暗示?但往性愛的方向推理很快就失敗了,所謂的「你」也不是指情人(當然,也可以附帶地指情人)。最後我翻譯了這首詩。各位讀者,你有能力解讀這首詩嗎?你相信我有能力解讀這首詩嗎?你相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與英國桂冠詩人的選詩能力嗎?你相信Sylvia Plath的寫詩能力嗎?這的確是個殘酷的問題。

〈You're〉這首詩是希尼與休斯主編的詩選《百納袋:詩選集》 (THE RATTLE BAG: AN ANTHOLOGY OF POETRY)中的最後一首詩,這本詩選的編輯方式頗為特別,是按照入選詩歌的標題的第一個字(無題者則用第一句的第一個字)的字母順序排列。所以這本書的第一首詩是Thomas Nashe的〈Adieu, farewell earth's bliss〉,最後一首詩是〈You're〉,完全沒有前後順序可言。

本書的導言表示,編者是先挑選出這些詩,再決定如何編排次序。如果按照作者來編排這些詩,會令年輕人覺得這本書是在開列一張排他性很強的詩人名單。如果按照詩的主題分類,則太像教科書。如果按照時代排序,有些時代的詩入選得很少,無法被充分代表,而且這樣太像歷史研究,這並非編者的目的。所以,為了增加讀者閱讀本詩選時的意外樂趣,也為了使讀者將重點放在每首詩本身,而不是作者、時代、主題,所以採用字母順序,製造出隨機排列的感覺。

本詩選出版於1982年,可以說是歐美文學現代主義的後期。這本詩選很明顯地在進行「去脈絡化」的工作,認為一首好詩,可以孤立於作者、時代、主題之外獨立存在而無損於自身的美學價值,讀者可以在遮去一切背景與脈絡的狀態,去欣賞與理解一首好詩。

Sylvia Plath的詩經得起「去脈絡化」嗎?

在這本詩選中排在〈You're〉之前的是William Shakespeare的〈Yon island carrions desperate of their bones〉(截選自Henry V, Act 4 Scene 2),再前一首是Walt Whitman的〈Would you hear of an old-fashion'd sea-fight〉,更前一首是Gerard Manley Hopkins的〈The Woodlark〉…這本詩集前後之間的每首詩並沒有關聯,我舉這幾個例子,只是想說,當這些詩卸下作者、時代、主題等等裝備,進入一個文學的競技場較量時,事實上還是因為彼此是不同作者、時代、主題的產物,在彼此的對應之下,才能確認彼此的價值。若繼續以競技場來比喻,也就是你弱我強、我弱他強,他弱你強,強弱之間,正因弱其弱、強其強,適成其強弱。Shakespeare是Shakespeare,Whitman是Whitman,Hopkins是Hopkins,所以Plath是Plath。

其實〈You're〉這首詩,也是再寫懷孕時對腹中嬰兒的感覺,不過是非常單純的一首小詩,或許還是有讀者覺得,這樣描寫即將誕生的小孩非常胡扯(nonsense),並不是什麼清新雅正的想像力,但讀者也明白Plath是Plath,正因她的詩的nonsense,她才能使自己的詩make sense。

現代詩「晦澀難懂」的問題,其實只會對門外漢或初學者造成困擾,因為老練的詩人與城府深沉的讀者早就掌握了許多訣竅,就像精明的偵探,能從字句中留下的線索揭穿到作者的動機與手法,也能佈下完美的陷阱讓讀者拍案驚奇。至於詩評,那是令一回是,因為有時吹捧與謾罵的效果,勝於邏輯的文本分析;有時賣力認真的批判,反而是無聊猥瑣的舉動,還不如插科打諢的機智問答。或許現代詩的閱讀與寫作真的成為社會中的某種小團體、怪圈圈,歡快地自我再生產著,正如Plath上述的兩首詩。然而大多數詩與詩人只是頭腦簡單、字句發達的傢伙,千奇百怪的現代詩正如人面獅身的Sphinx的謎語——「早上四隻腳、中午兩隻腳、晚上三隻腳」——謎底不過是人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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