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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馬華作家威北華的詩〈淡水河〉

 

  羅浩原

 

最近在陳麗汶的介紹下,注意到馬華作家威北華的詩,他原名李學敏(1923-1961),「威北華」是他寫小說與詩常用的筆名,他寫雜記常用的筆名則為「魯白野」(Lu Po-yeh),另有樓文牧、華希定、越子耕、破冰、范濤、姚遠等筆名,本文由於討論他的詩文,因此用威北華來稱呼他。他祖籍廣東梅縣,客家人,1923年生於馬來亞的霹靂州(Perak)的怡保(Ipoh),因家境貧困,所受教育不多,幼時在「育才學校」唸到小學五年級後輟學,十多歲起就與父親四處流浪,中間歷經1942-1945年日本入侵東南亞的太平洋戰爭,參加過抗日運動,最後流亡到印尼蘇門答臘,居留在棉蘭(Medan),1945年戰後短暫前往雅加達,曾參與印尼民族獨立戰爭,約在1947年才又回到馬來亞的新加坡。[1]

 

他在1954年發表的《馬來散記》序言中回顧:「我是誕生在吡叻河[Perak River]的岸上的之後,自己也像吡叻河的流水,從未間斷地在流浪:到拿乞(Lahat)、萬里望(Menglembu)、金寶(Kampar)、紅毛丹(Rambutan[按,以上為霹靂州鄰近怡保的鄉鎮]、檳城、麻六甲、星加坡。就是到了印尼之後,自己的生活亦從來不曾在土地上牢牢地長了堅強的根兜了足足十二年的圈子」[2]。可以說他莫約在12歲(1935年)到24歲(1947年)間的十二年,這從少年成長為壯年的人格形成期,都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出身貧困、四處漂泊,再加上二次大戰前後的亂世,他當過農夫、教員、報館編輯,他也失過業、流過浪、當過兵,當日軍1942年佔領馬來半島、印尼群島後,他加入過抗日組織,也坐過牢。他在種族多元的殖民地間四處移民,經歷過日軍入侵、社會結構崩壞的戰亂,在沒有受過完整正規教育的情況下,他善用生活環境刻苦自學,通曉了中文、英文、馬來文、印尼文與日文。戰後他在1947年回到馬來半島的新加坡,擔任記者、編輯與法庭翻譯,先後在《益世報》、《馬來論壇報》與《星洲日報》擔任編輯,並開始從事文學創作與翻譯,鑽研馬來亞的文化與歷史。

 

生活比較安定之後,他陸續出版了歷史散文《獅城散記》(1953)、《馬來散記》(1954)《馬來散記續集》(1954);短篇小說集《流星》(1955)、《春耕》(1955);以及小說、散文、新詩合集《黎明前的行腳》(1959)等文學創作。1958年他曾率《星洲日報》代表團訪問印度,回來後發表了報導文學《印度印象》(1959)。此外他還有編輯過一本包括自己作品的詩選《愛詩集》(1960)與參考英譯本翻譯過一本《日本現代詩選》。

 

1950-60年代是馬來亞獨立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許多馬來華裔青年開始積極學習馬來語文,與馬來人並肩反對英國的殖民統治。他本來就熱愛研究馬來文化,也翻譯過當代印尼的詩,19578月馬來亞獨立,他更積極投入。他曾編輯了一本馬來詩歌集《馬來民族的詩 / Pantun》(1957[按,「班頓」(Pantun)是馬來傳統的四行詩歌]195810月他完成了馬來亞文化與歷史的研究著作《馬來亞》(1959),接著又編輯出版了《實用馬華英大辭典》(Kamus Berguna Bahasa Melayu-Tionghoa-Inggeris/A Practical Malay-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1959),成為當時暢銷的馬來語學習工具書之一。最後,他與知名的馬來作家阿都拉(Abdullah Hussein)一起擔任馬來文化促進機構(Pengusaha Perkembangan Persuratan Melayu)出版的《馬來語月刊》(Majallah Bahasa Kebangsaan,吉隆坡世界書局發行)的編輯。他在1960120日《馬來語月刊》創刊號的「發刊詞」中說:

 

「黎明已到。新興獨立的馬來亞國是一片朝氣蓬勃馬來亞憲法規定馬來語為國語新馬人民的確已掀起學習馬來語的熱潮,而馬來民族的文化工作者則在註意整理與豐富馬來語文的工作,使我國國語能有新的生命,有現代化的鮮明色彩本刊同人黍為國民一分子,對提倡學習國語運動自認應負起一部分責任,有一分熱,發一分光,乃決定出版《馬來語月刊》,以適應這大時代的要求我們的宗旨不只是要幫助我國華族同胞學習國語也盼望能藉此菲薄的刊物完成促進我國馬來民族與華族的文化交流與互相認識的任務。」[3]

 

他奮力進行《馬來語月刊》的編輯工作,以實際行動回應當時馬來作家Ismail Ahmad「必須拆毀語言的障壁」(Tembok Bahasa Harus Di-hapuskan)的倡議,促進馬來人與華人的相互理解,卻不幸在1961編到第17期時因高血壓突然病逝,僅得年38歲。

 

淡水河

--威北華(李學敏,1923-1961

 

我不願不要再回到

那烽火毀了的家園

今晚我又倚著河的欄杆

在嗅一向是惡濁的污味

我的心是空虛的

為了家已成為灰燼

人們在記憶的海中

只是用同樣的悲哀在哭泣

 

儘管我有多大的愛情

我不是已全獻給了你

儘管命運怎樣愚弄我們

沒想到一朵花也會憂鬱

椰卡達城內河水的污濁

太陽絕對不會在西方上升

但這河在漲潮時卻會倒流

 

(見《黎明前的行腳》,世界書局,1959年)

 

引自:楊松年主編,《從選集看歷史:新馬新詩選析(1919-1965)》,(新加坡:創意圈工作室出版,2003),305頁。

 

威北華的詩〈淡水河〉是一首意義比較曖昧,不太容易理解的詩,按詩中內容所示,應該是在描寫他1945-47年在印尼雅加達(椰卡達城)時的心境。首句「我不願不要再回到 / 那烽火毀了的家園」就語意模稜兩可,可能是反覆強調:「我不願、我不要再回到家園」,也可能是雙重否定:「我不願走到『不要再回到家園』的地步」。而這個「烽火毀了的家園」既可能是他心目中的「祖國」中國,也可能是他出生長大的馬來亞。無論語意究竟為何,可以確定的是,在這首詩1945-47年的時空環境下,中國與馬來亞都經歷了日軍烽火的毀滅,詩中在異鄉雅加達的「我」目前遠離「家園」,並對「回到家園」表現出某種猶豫躊躇的情緒。

 

接下來出現了詩的主題「河」,從第二段可知,大概是指貫穿雅加達市區北流入大海的吉利翁河(Ciliwung),這條河由於流過人口稠密的貧民區,居民在此沐浴、洗滌、排泄,又兼運河行船,河岸有工廠,出海口有碼頭,素來污染嚴重。詩中的「我」此時「倚著河的欄杆 / 在嗅一向是惡濁的污味」,表示遠離「家園」的現居地也並非美麗之地,面對著眼下污濁的情境,「心是空虛的」,是迷茫失去主意的。

 

然後詩中的「我」看向了「河」朝遠方注入的「海」,在這裡產生了「河」與「海」的譬喻。修辭中常常以「河」比喻時間的流動或人生的經歷,從這點來看此詩,過往的時間化成「記憶」,就像「河」水流入、積存在「海」中。因此詩中的「我」想到化為灰燼的家園與舊日的親朋好友時,將之形容成「人們在記憶的海中 / 只是用同樣的悲哀在哭泣」,只因「我」也在當下的異鄉哭泣。

 

進入第二段,詩中的「我」的心思轉移到了愛情,但這作為愛情對象的「你」,若呼應到第一段的開頭,很可能也是指既是中國也是馬來亞的「家園」。由於錯綜複雜的歷史經歷,這個「我」與「情人」或「家園」的關係產生了猶豫糾結,就像是被命運愚弄一般,但詩中的「我」可以確定,已將自己的愛情全部獻給了對方。接下來「沒想到一朵花也會憂鬱」,這花既是眼前污濁河邊的一朵缺乏活力的花,也可以象徵「情人」或自己,更可以象徵面臨歷史之河的「家園」;既可能是中「華」,也可能象徵馬來亞的「大紅花」(朱槿,Bunga Raya)。

 

最後詩中的「我」又從「河」望向了遠方的「海」,由於詩一開始就已經是晚上,因此產生了「太陽絕對不會在西方上升」的感想,若放在這首詩的歷史情境來說,「太陽」既可以象徵已戰敗的日本軍國主義不可能再崛起,也可以指涉「西方」的殖民主義在亞洲也如日落一去不回。「但這河在漲潮時卻會倒流」,表達出時間雖然如河水逝去,但過往的記憶、歷史的記憶卻會不斷如海水漲潮倒流回來。再呼應到詩題「淡水河」,過去與記憶是積存在「海」的「鹹水」,甚至是哭泣的「淚水」,而不斷往未來前進、源源不絕的時間是「河」的「淡水」,縱然這「淡水」也充滿惡濁的污味,但這面向未來的「淡水河」卻是當下生命重要的憑藉。

 

威北華的〈淡水河〉展現出他做為詩人寫情寫景的高超能力。透過這首詩可以看到詩人如何將生活中一普通場景,透過人生當下的境遇,分析了場景中各種元素的譬喻潛力,在各種元素間連結類比出戲劇性的關係,但同時又在語意中保持某種鬆動、模稜兩可的空間,並不直接把話講白,把意思寫死,保留讀者在時空情境轉換後的多元解讀的潛力。

 

討論馬華文學時,族裔與文化認同是無可迴避的主題,記憶中的原鄉中國與腳下的本土馬來亞的關係總是如此糾結。而威北華在當時歷史情境下,在嫻熟中文之餘進一步跨出去學習馬來-印尼文、英文甚至日文,不斷擴大他自己的視野,不僵化固執,能與時俱進地思考問題,正是他在馬華作家中的特別之處。

威北華這首詩的特別之處則是在中國與馬來亞之外的第三地印尼來看這個問題,讓「家園」的意義產生多元的可能性。而日本衝擊這三地的「烽火」,最終導致「西方」殖民主義的日暮,可以說馬華文學不斷思考探討的,就是威北華生平所處的這段歷史對現今的意義。

 

所以若是將威北華的〈淡水河〉這一首詩的意義推升到詩學的高度,似乎也可以誇張地說這首詩具體而微地含括了馬華文學在概念範疇上的形式與內容,或是說這首詩充分折射反映出了「馬華文學」,堪稱一顆小巧卻燦爛的寶石。

 

威北華在雅加達河畔的日暮憑欄一望,留下一抹傳奇的身影。

 

 

參考資料:

 

[1] 關於威北華的生平資料是參考:張松建,〈「族群」與「國族」的變奏:重探魯白野的文化政治論述〉,《中國現代文學》,第29期,20166月,119-138頁;以及,張景雲,〈重讀威北華〉,《星洲日報》,文藝春秋,2016.06.27

www.sinchew.com.my/node/1540757

 

[2] 轉引自:張松建,〈「族群」與「國族」的變奏:重探魯白野的文化政治論述〉,121頁。

 

[3] 轉引自:陳妙華,〈《馬來語月刊》憶舊〉

http://sgcls.hi2net.com/post_read.asp?lei=5&newsid=7899

 

 

威北華著作簡目:

 

魯白野,《獅城散記》,(新加坡:世界書局,1953)。

魯白野,《馬來散記》(新加坡:世界書局,1954

魯白野,《馬來散記續集》,(新加坡:世界書局,1954

威北華,《流星:短篇小說集》,(新加坡:南洋印刷社有限公司,1955)。

威北華,《春耕》,(新加坡:友聯圖書公司,1955)。

樓文牧,《馬來民族的詩 / Pantun》,(新加坡:世界書局,1957)。

魯白野,《實用馬華英大辭典》(Kamus Berguna Bahasa Melayu-Tionghoa-Inggeris/A Practical Malay-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新加坡:世界書局,1959)。

威北華,《黎明前的行腳》,(新加坡:世界書局,1959)。

魯白野,《馬來亞》,(新加坡:世界書局,1959)。

魯白野,《印度印象》,(新加坡:世界書局,1959)。

樓文牧,《愛詩集》,(新加坡:世界書局,1960)。

威北華,張景雲 編,《威北華文藝創作集》,(雪蘭莪,馬來西亞:有人出版社,2016)。[收錄《流星》、《春耕》與《黎明前的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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