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閱讀經驗是一整套安排好的,這倒不是說我父母給我規劃了什麼偉大的讀書計畫,而是我所有的兒童故事書,幾乎都是小琪姨婆和蔣二小姐的贈書。大約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小琪姨婆,也就是我奶奶的小妹,將她二女兒的一箱兒童故事書全送給我。

 

說也奇怪,我父母是不給我買兒童故事書的,在我更小的時候,他們直接講故事給我聽。我爸爸講希臘神話的故事,我媽媽則唸三毛翻譯的《瑪法達》(Mafalda)漫畫給我聽。這是一種奇怪的組合,一方面我聽了一堆關於金羊毛、蛇髮女和宙斯變成公牛拐走歐羅巴的詭異故事;另一方面,我跑到阿根廷接受小市民和小孩子奇奇怪怪的陳情和訴苦——我很早就知道鎮暴噴水車的功用是澆灌民主幼苗!以及碰到討厭的親戚摸我的頭問:「你是誠實的孩子嗎?」的時候,可以反問他:「那你逃稅嗎?」

 

   
相對而言,蔣二小姐的書就正常多了。這些書讓我進入一個愉快的想像世界,當然,其中不小心夾藏了一冊池田理代子(Ikeda Riyoko, 1947)的少女漫畫《奧爾佛士之窗》(オルフェウスの窓)讓我捲入俄國二月革命的陰謀,並過早認識妖僧拉斯普丁和被放逐到克里米亞的可憐公主;另兩本恐怖漫畫《死神博士》(作者:
川崎のぼる)讓我陷入愛倫坡式的被巨斧腰斬惡夢;還有幾本少年騎單車環繞日本一周的熱血漫畫荘司としお(Shoji Toshio, 1941- )的《飛輪小子》(サイクル野郎);潛入北非沙漠監獄營救革命黨的《鐵堡勇漢》等等但基本上,這箱故事書為我建立了一個亮麗寬廣的世界觀。

 

看完故事書後的幻想世界是童年最美好的時刻,炎熱的夏夜,獨自進入吉普林《叢林奇談》(The Jungle Book)的世界,濕黏黏的身體進入夢鄉後,好像有牳狼的粗舌頭在舔拭著,一望無際的黑暗中,有黑豹和蟒蛇的暗黃瞳孔或是裹著棉被又濕又冷的冬夜,獨自鑽到《柳林中的風聲》(The Wind in the Willows)裡貛先生的地穴

 

還有一本我喜歡的童書是《王爾德童話全集》,裡面的〈少年國王〉、〈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漁人和他的靈魂〉是我從國小到現在百讀不厭的三個故事,故事中有波斯灣中潛水採珠的奴隸、西班牙宮殿中的小侏儒,以及美人魚和許多近東的王宮、市集等場景,華麗的異國風情令我大開眼界。

 

長大後才知道,這本童書的譯者是巴金(本名李堯棠, 1904-2005),因為他是「附匪作家」(沒隨國民黨離開中國大陸,而選擇支持「共匪」),所以那本書的出版項當然不敢標示譯者,只寫著「作者:王爾德」,這讓我小學時一直以為「王爾德」是個中國作家,而且直覺的感到他大概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可能是牧師之類的,後來才知道王爾德是大名鼎鼎的Oscar Wilde (1854-1900),王爾德若地下有知,可能會苦笑不已。

 

大學時我買了王爾德童話的錄音帶有聲書,有一陣子睡前常常聽,現在也還帶在身邊,不過可能有聲書是給兒童聽的,所以沒有選比較煽情的〈少年國王〉與〈漁人和他的靈魂〉。不過隨著年歲增長,我現在反而更喜歡〈快樂王子〉,倒不是有什麼悲天憫人的心情,而是反覆玩味任性的理想主義者「快樂王子」與瀟灑的燕子之間,近乎於戀愛寓言的互動劇情,當然還有那非如此不可的悲傷結局。

 

蔣二小姐的少年讀物,則為我建構了更深刻的幻想,這種幻想甚至一直帶到高中時代,做為我理解世界的真實知識的一部分,直到大學時代這些幻想才很可惜地一一被推翻。其中一個我現在或許可以稱之為「美國夢」的東西,就是讀了布林雷(Bertrand R. Brinley)的少年小說《淘氣的科學家》(The Mad Scientists Club, 1961)後產生的想像。

 

《淘氣的科學家》講述一群調皮搗蛋的中學生在自家車庫裡組了個科學俱樂部,玩無線電、玩熱氣球飛行競賽、在湖裏造遙控模型水怪嚇人等等不知為何,我高中時代開始追尋一個蠢問題:為何中國近現代史會遭遇到一連串的挫敗?為何歐美、尤其是日本有能力獲得成功?而我心裡的答案之一就是《淘氣的科學家》描述的那種少年在自家車庫學修車、玩無線電、拼裝一些機械、甚至是做科學實驗的自主學習、探索精神,當然,還有那種可以支撐這種玩法的物質條件。那時覺得發明大王愛迪生大概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吧。

 

我直到大學畢業那年才有機會去美國旅遊,雖然我認為我已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美國仍給我巨大的震撼。當我見到洛杉磯八線車道的巨大高速公路系統、經過製造火箭的休斯工廠區、見識到比佛利山莊和UCLA的校園、以及大型Home Depot商場琳瑯滿目販售著已超過家庭DIY範圍的各種機械工具和材料,不得不承認,那種「巨大」感的確令我震撼 

 

另一本另我印象深刻的少年讀物,則是日本作家眉村卓(Mayumura Taku, 1934-  )的科幻小說《神秘的轉學生》(なぞの転校生, 1972)。故事描述一位品學兼優的初中少女,班上突然來了一位英俊的轉學生,在考試成績與運動比賽上完全搶走了她原有的優越地位,而且在班上也人緣極佳,這令女主角感到焦慮與忌妒。但她逐漸觀察到這位轉學生在人前開朗大方,在人後卻有十分落寞的感覺,基於競爭與好奇心,她主動接近他、探查他,發現他不想讓人更進一步接近他、對許多生活週遭的事情驚人地缺乏常識、並對自己的家人與住處遮遮掩掩。雖有種種可疑之處,但女主角也因而對男主角產生了同情,並在彼此的互動中產生微妙的男女感情

 

最後真相大白,原來這位轉學生是從另一個世界乘時光機器流浪而來的「時空的吉普賽人」,自己的世界因為毀滅性的核子戰爭而不復存在,倖存者於是逃到別的時空,偽造身分、隱姓埋名,掙扎著生存下來。但是,這群突然出現,又個個外表俊美、能力優秀的神秘人群,很快被地球人注意到。而且,這群人時常有怪異的舉動,例如聽到爆炸聲(如爆胎、煙火)與低空飛過的飛機引擎聲會抽搐驚厥、放下手邊的事立刻逃走等等。漸漸的,校園中這類轉學生被當作不受歡迎的外來者,被全體學生排斥與討厭,並爆發打群架事件。在社會上,記者與警察也對這群外來者展開調查最後,男主角向女主角坦白了這件事,並與她相約,在郊區隱密的宇宙船附近訣別,這群「時空的吉普賽人」再次踏上流浪到另一個時空求生存的旅程

 

其實我算是早熟的小孩,小學讀這本書時,就知道這是影射對美蘇核子戰爭的恐懼,與二次大戰時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與屠殺,所以我長大後再想起這個故事,不是去領會其深層的寓意,反倒是去咀嚼自己小學、中學時的點點滴滴,幻想著,啊!那位永遠考第一名、辮子永遠梳得整整齊齊、制服永遠洗得雪白、燙得挺直的女班長,如果是外星人的話會如何或是想起有幾位同學因為家裡要移民外國,或是被送出去當小留學生,很突然的在班上宣布「要走了」

 

另一個長大後才感到有趣的面向,則是故事中對日本東京的都會與校園生活的描寫,因為小時候讀故事書時,並沒有特別覺得這是關於日本的故事,雖說書中有出現蓋在校園屋頂的運動場,或是進教室換室內鞋、搭地下鐵等場景,但反正整個故事就是科幻的,所以這些設定並沒有令我多想。倒是長大後翻出來重讀,才意識到這是日本一九七○年代的作品,從而對書中的細節感到很有趣,那時已是「攻殼機動隊」與「新世紀福音戰士」風靡的時代,我對東京的科幻想像,所帶來的已是「成人」的趣味(呵呵,或許也有點蘿莉控)--那種人口過度密集、過度競爭的都會生活的巨大壓力,如何以科幻的形式表現在少年讀物與卡通中,而未成年的世代又如何透過這些作品,理解與型塑自己的世界觀--我轉而對這些事情感到趣味盎然。

 

所謂「童年回憶」其實全是後設的歷史,無可避免地,「高中回憶」和「大學回憶」會滲透進去。我的意思是說,我高中的時候居然一度暗自裡用蔣二小姐的贈書來解決上述問題,這可能才是最幼稚可笑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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