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波灣戰爭的電影「鍋蓋頭」(Jarhead)中,有一段描述伊拉克軍隊焚燒油田後的情景,美軍在遠處漫天大火、烏雲黑霧瀰漫、天降油漬黑雨的宛如地獄的地景中行軍,劇情中一位士官看著遠方油田噴發的火柱,宛如在欣賞某種奇異的美感似的說,這可不是隨便可以看得到的奇景。影片中的另一個插曲,則是一匹在戰場上迷途的白馬,全身沾滿了天上落下的黑色油漬,皮毛被灼傷、汗腺被阻塞,已奄奄一息活不成了,渾身發黑的白馬就這樣再滿是彈坑、焦屍的戰場上遊蕩著…

我看到這段影片時,心想這應該不是編劇導演幻想出的情節,大概是基於當時參戰士官兵的訪談與回憶拍出來的。人類常常因為被迫上戰場,而去一些和平時代根本不會去的地方,遇上意想不到的事情,或意想不到的大自然現象。戰場的殘酷、大規模的破壞與殺戮、生死一瞬間的壓力,都不能抹滅的人性之一,就是忽然被眼前景象的美感所吸引,而感受到一種奇特詩意。

最近在看一些日軍的戰爭回憶錄,其中之一是經歷過諾門罕慘敗的日本軍醫松本草平的回憶錄《諾門罕,日本第一次戰敗:一個原日本關東軍軍醫的戰爭回憶錄》(原名《茫漠の曠野ノモンハン》),書中敘述了敗退到烏茲爾湖時,忽然感受到的美景:

「到達烏茲爾湖時大約是下午四點來鐘,太陽已經偏西了。雖然遠處的砲聲還陣陣傳來,但是這邊的風景卻是相當迷人,美麗的烏茲爾湖在晚霞的映照下碧波粼粼,好一幅大自然的別緻景觀。可是不知為什麼,在這個風景秀麗的環境裡,反倒勾起了那些死裡逃生的士兵們內心的憂傷。」

第二天早上:

「湖面平靜如鏡,一點風都沒有,只有薄霧輕輕地籠罩在湖面上。不知是從哪裡飛來了二十幾隻野鴨子,在湖面上悠哉悠哉地嬉耍起來。一個年輕而淘氣的士兵端起步槍『啪』地打了一槍,不知是是兵的槍法太臭,還是鴨子的運氣太好,這麼近竟然沒有打中。鴨子呼啦一下子飛到空中,在空中盤旋了一會兒,忽忽悠悠又降落到湖面上。那個士兵舉槍又要打時,被大家給制止住了。人的感情就是這麼微妙,在戰場上殺人無數的士兵們,此時卻不忍心殺掉眼前的這些小動物。」

我想,一定是當時烏茲爾湖的景色,在松本草平的心中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才會讓他在多年後寫回憶錄時,能夠從記憶中打撈起這一段細節,宛如村上春樹在《發條鳥年代記》中,敘述諾門罕的湖泊與草原時,所擬想那種存在主義式的美感。

在另一本日軍侵略緬甸的戰紀與口述歷史合輯《日本兵的故事關於緬甸戰役》(Tales by Japanese Soldiers of the Burma Campaign 1942-1945)中,我讀到一位擔任伊洛瓦底江三角洲海岸守備隊的Hiroshi Yoshida中尉的記述:

「在三角洲的河流網中巡弋非常有趣。我曾見過數百條水蛇在紅樹林的泥灘中同時昂起頭來。一天深夜我看到遠方有某種火柱。隊上的人都從未見過這種景象。我認為那不是火光因為顏色不一樣,遂駕小艇向前查看,結果實際上那是一大群螢火蟲聚在一棵大樹上,照在小河上宛如白晝。奇怪的是其他樹上一隻螢火蟲也沒有。」 有時戰鬥就爆發在風景名勝之地!幾年前譯成中文出版、頗引起版本爭議的《荻島靜夫日記》中,關於廬山戰役的敘述,可以看到在激烈的攻防戰的空檔,一位士兵頓時感到周遭美麗的自然奇景與激戰中破壞與死傷的慘況極不協調地並列著:

「我軍用火炮應戰,炮聲震蕩廬山,我們在山上的陣地被炸得滿目創痍,子彈嗖嗖橫飛。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戰場上的慘烈狀況,而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們身邊,說不定全軍覆沒就是我們的命運啊,生死之隔真的像一張紙,敵人的抵抗非常頑強。右邊的高地就是著名的香爐峰,如歌如畫的絕景之地,現在卻戰火交織。」

在風景名勝中行軍,其路程雖與尋幽訪勝之旅重疊,戰紀與遊記的敘事儼然平行,但遭遇到的卻是屍體與彈坑,由於久經陣仗,荻島靜夫深知武器的殺傷力,強烈感受到「被砲彈擊中的痕跡十分恐怖」、「槍砲聲震盪山林,令人害怕」,但也多次在「只要子彈飛不到這裡」、「只要子彈打不到這裡」的時候,就開始恢復人類的本能,欣賞起自然的美景:

「天一亮就做飯,把早飯送給在山上等待的戰友們,這回繞著山路前行…山上只有我一個人在登山,帶著武器工具繼續趕路,看見附近有很多敵人的屍體。上午十點,在山谷休息了一下,追上了本部…再前行到路的入口附近的大寺院,這裡原來是敵人師部所在之地,被砲彈擊中的痕跡十分恐怖。抬頭看見西方的廬山山脈的半山腰有數十尺高的瀑布,儼然一道美麗的風景。瀑布的水流過寺院的前面,其水之清是我踏上支那土地以來所見最清澈的水…雖然敵人就在幾百米之外,我們前面也只有一個中隊的我軍,但是只要子彈飛不到這裡,這裡就是安全的。我也跳進河裡洗了澡,好久都沒有感受到這麼涼快的水了,似乎幾天以來的疲勞已經沖洗一空。」

「早上六點,第一線各個中隊開始攻擊,槍砲聲震盪山林,令人害怕,白天飛機進行轟炸,斷然對地面實施掃射。敵人退卻了一些,但還是在利用岩石山林進行頑強的抵抗。在山下的陣地上,能夠遠遠地望見廬山。山岩上長著碧綠的小樹,還能看見小松樹,兩條長瀑布像拉長的白色絲線,山谷裡金黃色的稻穀被壓彎了腰,周圍山崖峭壁,還有星星點點露出岩石的紅土地。回過頭來看見遙遠的星子小鎮和鄱陽湖,碧水環繞,又是一處別致的風景。只要子彈打不到這裡,就準備在這兒露營了。」

荻島靜夫雖然是普通的士兵,但他一被派到上海的戰場就不斷找空檔寫家書,並託戰地記者寄回家中,並不斷地寫戰地日記,若日連日戰況吃緊,還會在事後詳細追記增補日記的內容,後來不知是在上海弄到了照相機,還是原本就從日本隨身帶來,他開始一有機會就照相留下紀錄,他似乎有意識地想藉著紀錄自己的戰地經驗,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或是安撫自己的心理。從這個角度來看,荻島靜夫的感受力應該比身邊別的士兵要強,征途所見的自然美景也就帶給他更深的印象,例如,他隨部隊乘船過鄱陽湖時就曾感嘆著:

「不愧是鄱陽湖的水,碧藍碧藍的。在湖水與長江匯合之處一邊是藍色,一邊是褐色,真是奇景啊!」

但我想,當時與荻島靜夫同船的士官兵,大概多半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名山大川,應該也有閃過同樣的念頭吧!

我覺得戰爭故事中敘述的戰場細節,並不只有軍武迷感興趣的兵器或戰術的細節,還有各式各樣的偶發的細節。引發我注意這種戰場奇異美感的,其實是川口開治的「歷史科幻」漫畫《次元艦隊》。我想作者應該有努力蒐集各種戰場的細節,以在漫畫中編造許多獨特的畫面。例如29集一開始的時候,川口開治描繪了臨戰的時刻,海面忽然出現大群「夜光蟲」圍繞著巨艦武藏號船底,散發燐燐藍光尾隨梭巡的意象,就讓我覺得是戰場上偶發的不可思議的美,總覺得應該不是川口開治可以憑空幻想出來的,應該是擷取自某些實際的素材吧?

伴隨著戰爭的殘酷,這些就是戰場上詩意的細節。這並不是說在殺戮戰場上還有閒情逸致去欣賞風景,我所注意到的是,正是在戰爭對人性的種種扭曲與限制之下,人與生俱來的美感有時意外地覺醒、敏銳起來,而對於從戰爭中倖存下來的人們而言,那些浮光掠影的剎那的感官,有時一輩子也忘不了。

就像極力反省日本戰爭責任的史學家藤原彰,在他自己的戰爭回憶錄《中國戰線從軍記》中,描寫了在贛南的長途戰鬥行軍中,攻入一個山村,舒服地洗了個澡的插曲:

「這個小山村是一個有釀造美酒傳統的村落,村裡到處都有極大的缸或甕,用來儲存顏色透明、酒香濃烈的酒。我唯恐這些酒是故意留下來讓日軍官兵喝醉,然後半夜來突襲日軍宿營地的策略,所以吩咐部下喝酒時要注意適可而止,千萬不要喝醉。在茶陵期間,我的勤務兵換成了秋元上等兵。在那個小山村的晚上,秋元對我說:『隊長,酒水浴池已經熱了,請您洗澡,那可是非常暖和的喲!』我一看,原來是在一個大缸裡灌滿了熱氣騰騰的水酒。因為這是秋元上等兵出於好意特別為我準備的,所以我跳進大缸,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熱『酒』澡。40度左右的熱酒溫度真是恰到好處,一旦置身其中,剛才在積雪的高山上被冷風吹透的身體和內心從裡到外都暖和起來了,沉醉於醇厚酒香的我簡直不想從溫暖的『酒水浴池』中出來。在這樣的『酒水浴池』中洗澡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體驗。」

姑且不論這是侵略戰爭、這是劫掠平民,就算對有意識地以回憶錄來反省自己過去的戰爭責任的學者藤原彰來說,這段奢侈又離奇的「酒水浴池」的經驗,應該在身體觸覺上留下了十分美好、不可磨滅的印象,才會讓他在回憶錄中特別著墨描寫吧!

另一種特殊的奇異美感,是被中共八路軍俘虜的軍醫佐藤猛夫,在回憶錄《幸運的人》中,描述他在罹患傷寒重病痊癒後,一段意外的性慾望的起伏:

「那是在我身體逐漸復原的一天夜裡。室溫驟然下降,憑身體的感覺,大概在零下20度左右。我睡在比地面高出一大截的火炕上,自然很暖和。可是女護士卻蜷縮在距離我很遠的房間的角落裡,忍受著寒冷。實在不忍心,便讓她到火炕上來。開始,她遲疑了一下,可能是已超過了能忍耐的限度,她怯生生地向火炕告過來。然後,在我腳邊扭扭捏捏起來。我又讓她進到被窩裡來。她先是把腳伸進來,然後是一點兒一點兒地把膝蓋、腰、胸、脖子蹭了進來。她肯定是被凍壞了。好大的一會兒,她渾身輕微顫抖著。終於,冷顫止住了,變得安靜下來。我的腿碰到了她的腳。頓時,感到一種震顫。我趕緊把腿縮回,儘量不去想她,眼睛望著天花板,開始思量著今後的事情。我感到自己身體中泛起一股勃然而起的衝動。」

佐藤猛夫在山東「梁山泊」之故地被八路軍俘虜,後被說服加入太行山麓的野戰醫院服務,由於他是東京大學醫學院畢業的醫生,又肯盡力治療八路軍的傷兵,雖是俘虜的身份,但仍受到八路軍的禮遇,在他罹患傷寒昏迷不醒時,派了女護士仔細照顧他。他對當時「亂世兒女情」並不諱言:

「性關係的混亂前面也已經提到。在戰鬥和診療的日日夜夜,年輕的能量在性上尋求發洩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許明天就會去死,為了證明現在的生存,想必也肯定會慾火中燒。」

甚至覺得「如果就此把她占為己有,部隊上是不會說什麼的。這種事在部隊裡已是司空見慣」。就在這微妙的時刻,佐藤猛夫自白「單單是緣於我對於沒有精神上的溝通的性愛的一種生理上的拒絕」,他一夜未眠,極力抵擋著,最後:

「少女睡得很香。窗外開始漸漸泛白。雖然有些模糊,但已能辨清屋裡物體的形狀。終於,太陽從山後升起。『戰勝了!』我忍不住喊道。」

佐藤猛夫後來加入中國共產黨,化名山田一郎,日本戰敗後被遣返,成為日本共產黨的骨幹之一,在當時日共位於東京代代木的總部開設了代代木診所,繼續在困難的物質條件下,僅收取低廉的費用為民眾治病,終身為他所信仰的「無產階級」的利益奮鬥。我想如此性格的佐藤猛夫在晚年回憶時,寫出上述的軼事,應該毫無輕薄的念頭,只是在那段人在戰地、身為俘虜的險境之中,又在天寒地凍、惡寒初癒的危夷之際,身體與感官永遠忘不了那種突來的悸動吧!

對華文世界的讀者而言,自是對過去日軍侵略的暴行痛心疾首,以上舉出的幾個例子,絕沒有拿戰爭開玩笑的意思。就像對波斯灣地區的人民乃至於動植物來說,波斯灣戰爭中美軍的轟炸以及伊拉克軍火燒油田,所造成的損害絕對是慘痛的悲劇。然而戰爭中的士官兵多半也是身不由己,而且多半是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幸運的人」仍能從中體驗到生命與世界的美好。雖然醜陋的戰爭經驗扭曲了人性,也意外帶來各種超乎日常經驗的美的感受,並由此在在證明人性的矛盾與複雜,這種悖論的詩意,照亮了一線對未來的希望。


參考資料:

松本草平,李兆暉譯,《諾門罕,日本第一次戰敗:一個原日本關東軍軍醫的戰爭回憶錄》,(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Kazuo Tamayama & John Nunneley, Tales by Japanese Soldiers of the Burma Campaign 1942-1945, London: Cassell, 1992.
荻島靜夫,袁定基等譯,《荻島靜夫日記》,(台北:立緒文化,2005)。
藤原彰,《中國戰線從軍記》,(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
佐藤猛夫,王德迅、楊林、周穎昕譯,《幸運的人》,(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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