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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ma《蔗尾蜂房詩稿》及其他

◎ 徐培晃

1.

首先,我想從網路詩談起。

Kama的《蔗尾蜂房詩稿》,在鮮紅的封面上,注明是從1997-2002的BBS詩集。文學作品發表於BBS與WWW雖說不過是近十年來的事,不過風行所及,不曾於網路發表創作的新世代詩人大概已是少數,而中生代如蘇紹連等,亦是悠遊超文本之中。但是作品公佈於BBS與正式出版真能看成同一件事嗎?如果可以,kama身為一位崛起於虛擬空間的創作者,又何必出版《蔗尾蜂房詩稿》?刊行詩集,在經費、篇幅等種種實質上的制約之下,不比網路能暢所欲言,作者自然會選擇心目中自認最優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集結成冊。那麼,發表BBS詩集,自然具有篩選作品的意義存在。未入選的創作,除非是超文本之類,否則理當是作者自以為較次等的作品。

一位創作者,在其創作生涯中,創作技巧、創作理念、乃至審美觀,或多或少會隨其生命之流轉而改變,因此同一位作家非但前後期作品可能判若二人,就連同時期之作品,也可能創作主題迥異。向歌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風靡之際,誰人料想得到往後會有《浮士德》出其筆下?每個人都有其多種面向,創作上也可能有多種風格,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揀選作品時,會明確彰顯出問世的態度;亦即透過篩選,作者在思忖著:應該讓世人認識我的哪個面貌。

於是,問題來了,作者在挑揀BBS上的作品集結時,未入選的作品具有什麼涵義?如果這些作品「真的」較不具有藝術價值,或者作者認為不足以代表自己,那麼,就讓他們留在虛擬空間吧!未入選的作品,在藝術上,對讀者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未入選的作品也具有相當的藝術成就呢?有兩個可能,第一,作者本身意識到作品的價值,但是因為種種因素,例如隱私,導致不得不從作品集剔除,那麼套用kama的說法,這些是作者的「內篇」,不得分享,無須解釋。不過這項可能在網路上是不存在的。網路作為開放的空間,既將作品貼於其間,本來就沒什麼私密性。除非像杜牧那樣死前焚稿,深鎖櫝中,才可能成為絕對的秘密。私密性只存在平面創作中。第二種可能,就是作者自身並沒有意識到作品的價值。面對這種情況,我想說,這類作品,是屬於發現它價值的人所有,作者不過是經手而已。那麼,留在網路上的作品和草稿究竟有什麼差別?

當然,我們可以再討論下去,例如心態。如果網路上的作品已是經過作者千挑百選的上乘之作,篇篇皆宜付梓,那麼是否雙手捧讀詩冊,比起敲著鍵盤、移動滑鼠,更能牽動心中深沉的文化情節?我們當然不會漠視網路的優點,它方便作者與讀者溝通,具有即時性與公開性等等;然則網路更深厚的意義,則必須等到有那麼一天,有這麼一位詩人,他終身的創作活動都只呈現在網路當中,我們才能真正發掘。

2.

面對一本詩集,可以有各種讀法:你可以思索作者排列詩作的順序,依時間?那好,你可以明確看出作者遞嬗的痕跡;依主題?那是一種較細緻的做法,作者的意志貫穿整本詩集,尤其首尾二首,振起與收束,更影射作者的意圖。至於kama的《蔗尾蜂房詩稿》則是融合兩者,像第一部分〈歲時記〉以十月為歲首〉;「十月」這部分又以〈我恨我自己不是一個詩人〉為始。寫詩來埋怨自己不是一位詩人,又將此篇置諸詩集卷首,此中大可玩味。當然還有比較有趣的讀法——隨意翻,像尋寶那樣,這要靠點手氣。我比較喜歡這種讀(賭?)法。好詩不管放在哪一頁都是好詩,它本身就是富足而完整的存在;這種讀法可以使詩作脫離前後篇的制約,每一篇都是獨立的意涵。

《蔗尾蜂房詩稿》實驗性的作品極少,像〈慢刀大俠〉之類,也不算太前衛。比較值得一提的是錯綜的寫法。例如〈請把我的頭髮由右往左梳〉:

小姐,請把頭髮由右往左梳!
你這樣亂梳頭髮容易翹起來喔
我在十四歲時第一次旁分頭髮
我沒看過別人頭髮這樣梳的啦
用一把我爺爺由英國買的梳子
天生髮漩就是這樣何必反著梳
鏡中看著頭髮旁分的閃亮直線
梳左梳右都一樣方便最重要啦
我臉上第一次露出成熟的笑容
先生,你的頭髮要往那裡梳?

模擬顧客與理髮師的對話,單數行是顧客的堅持,偶數行則是理髮師的建議。在此作者並不加任何標點符號加以區隔,使之錯置並列,形成剪接、跳脫的效果。也有以段落錯綜的,像〈我抓到了一隻綠繡眼〉,將綠繡眼作為「靈感」的象徵,寫靈感突如其來的出現,莫名其妙的消失,以段落為單位,既合寫二者不可捉摸的共通性,又細緻描寫綠繡眼「抖羽毛」、「振翅」、「舉起冰涼的左腳」。

這種寫法有時又配合典故的運用:〈永夜〉就是作明顯的例子。作者在篇末注明引文出於《列子.周穆王》,但是整段的古文,如何置諸現代詩中,而不覺得其突兀?〈永夜〉在現代與古典的部分,有其意涵上的連結,像彼此的補充、註解,但是「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長澳∕日月於光之照」和「愛我吧∕我就是妳的眼睛∕妳只需要∕眼角細細彎彎∕漾著笑意的∕空眼眶」並列,白話與文言的互見,明顯的問題是:將古文分行就能成為詩句嗎?即使二者有意涵上的關聯,如何彌合語言上的裂縫,不至於成為不搭調的拼貼,則是作者應該努力的方向。

《蔗尾蜂房詩稿》給我更深的印象是散化與白話。散化與白話在詩作中,時常被做為貶意詞,然就其原本,乃指其技巧與風格,與褒貶無關。〈登幽州臺歌〉豈不散化,〈靜夜思〉何等白話,但它們在藝術上的成就卻是不容置喙。張默就曾指出,白要白得有味道才行,總不能像開水那樣平淡。一語道出重點。至於什麼是「味道」?以《蔗尾蜂房詩稿》為例,〈偽君子之死〉就枯索乾澀,〈親愛的東區〉則顯得有味道多了。前者一覽無遺,把話寫盡,沒有給讀者留下線索與想像空間;而〈親愛的東區〉不同,主題放在人事全非的東區。隨著自身的成長,東區已非童年所見。作者將東區擬人化,作為傾訴、抒情的對象,雖然一再強調不希望打擾東區,不擅長說安慰的話,卻又一再回憶鐵路旁的香蕉林、橋邊的杜鵑花,有如在跟童年的夥伴交談。本篇雖露,末尾振起:「所以你笑了∕我也笑了∕然後相對一擊掌」真是神來之筆!擬人化後的東區不僅僅是傾訴的對象,面對主角的低語,還會加以回應,在這一笑、一掌之間,人與城市達到和諧的關係。

《蔗尾蜂房詩稿》中,有不少作品,都是前半不過爾爾,直到收束之時,尾調高揚,全篇方始一振。像〈她出生的那天,日軍偷襲珍珠港〉反覆強調「十二月八號」、「日軍偷襲珍珠港」、「她出生」,要讀下去還真需要一點好脾氣。作者先吊足了讀者的胃口,才說:「我不能再這樣跟你說下去了……」接著將日軍偷襲珍珠港與主角送生日禮物給「她」,作衝突性的對比,強調二者皆是不可忽視的重大事件,全詩方有可觀之處。〈我一直有種錯覺〉亦然。本篇在描寫主角與網友以詩結交的關係。網路做為特定的空間,結交網友當然有其侷限性,人在網路與現實之間,未必以相同的面貌出現。kama在盡力鋪陳箇中狀況之後,突然跳脫陳述之外,用「睡覺夢見昔日失去的金簪∕雙重的幻象」作結,以作夢譬喻網路的不實際,又強調上網的當下有如作夢的當時,無比的逼真而確實。若非有此比擬殿後,〈我一直有種錯覺〉不過是首平淡無聊的作品。

Kama還有一像特色,就是喜歡在詩中思考。在詩作中思考,固然可能增加作品的深度,而其危險在於可能使語言失色。況且以詩當做思考的載體,只宜點到為止,想反覆論述還是交給散文來得恰當。〈初戀的二重證據法〉、〈請把我的頭髮由右往左梳〉、〈拔刀術〉、〈割腕刀〉、〈親愛的,年底我不想投票〉、〈牙齒的病例〉等篇,都有嘗試闡述某種論題的傾向。〈請把我的頭髮由右往左梳〉提其用爺爺在英國買的梳子梳頭,末段突然轉成「旁分成一個被稱為自由的偏見」,突如其來的轉折未免太大,而且「被稱為自由的偏見」這種句子詩質不足,作者若再斟酌,應該可以找到更恰當的表現方式。

Kama曾在〈我的讀詩初體驗〉一文中宣稱:「採用『研究式』的語氣寫詩,並且試圖將成套的現代科學專業術語引進詩中,也一直是我寫詩的慣技,這其實也是模仿黃智溶先生而衍生出來的結果。」kama 採用「研究式」的語氣寫詩,直接以詩句提疑,推論,撲證,逼使讀者在讀詩的同時,進入他的思考。換言之,詩句的鋪陳,即思考的軌跡;如何使思考清晰,詩句流暢,既考驗作者的理性思辨,又檢視作者的感性文采。理過乎辭,則詩作未免流於說教,淡而寡味;辭過乎理,則主題不彰,喧賓奪主,全篇難免紛亂雜沓。就此而論,kama這類型的創作,以短篇較佳。如〈堅冰〉、〈牛尾湯〉、〈悲傷〉,與黃智溶〈海棠研究報告〉的口吻,多少有雷同之處;而且雖然篇幅不長,但是脈絡清晰。像〈牛尾湯〉,將世界的乏味比喻成牛尾單調的擺動,令人眼睛為之一亮。更妙的是,作者竟然還能運用想像力將世界煮成一鍋香濃的牛尾湯。但是《蔗尾蜂房詩稿》的長篇,如〈牙齒的病例〉則說理太強,固然提出值得思考的問題,然而做為一首詩,沿途的鋪衍實在不出眾。〈戀愛的二重證據法〉是我心目中覺得最可惜的一首詩。看得出來,作者寫作本篇很「用力」,但也因此鑿釜之痕太深,無法擺平詩意之跳脫與理性之辯證。任何讀者都不難看出,比起〈堅冰〉之俐落,〈戀愛的二重證據法〉來得歧出蔓延,顯得有點「管不住」自己的辭采。

不論kama的詩作如何多變,散化、白話與議論,三者恆為《蔗尾蜂房詩稿》的特色。其負面作用也就成了這本詩集的缺點。所謂「研究式的語氣」,則是使整本詩集趨向理性的關鍵。以詩論理,歷來多有,周夢蝶、楊牧、羅智成、陳克華都是箇中高手;然而,如何使作品不致淪為理念的宣說,還是得把握住詩這個文體的特點與限制,而這也是kama日後可以用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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