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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向海評kama的詩

◎ 鯨向海

(一)

蔗尾的詩一向聰慧,出入古今中外,讀來變化萬端。總結起來有幾個比較清晰的印象:

一是好寫情詩,不論怎樣的題材,幾乎都可以在最後回歸到「妳」身上。

二即使不寫「妳」,也會寫「你」。所以說蔗尾的詩是一種傾訴之詩,
第二人稱之詩或者並不算離開太遠。

三是好思辯,非常非常哲學,非常非常邏輯。(譬如那首為了愛人的幸福去投票的邏輯,就挺巧妙的。)

四是不畏懼簡單的字句,不畏懼捨棄華麗的意象。

五,承接四而來,所以善用節奏,以及字距之間的張力,而且擅長經營特殊堅固的結構。(所以讀蔗尾的詩我最愛看的是結構,譬如雨夜沾滿霧氣的窗中的「意志」小結構,或者龐然者如十萬圖系列山石運轉,溪海洶湧。舉例說明,那幅輕巧莫名的「萬丈深淵圖」,就是在結構中才能顯出妙處的作品。)

六另外就是之前提過的,詩中常常出現「知識」,這並非掉書袋那種,而是把書吃掉了,再從指尖重新流出來那種。而且很明顯的,蔗尾相當偏好人文藝術之類的知識。

七,常常可以看見一種壯闊的自然場景,舉凡山川大河,沙漠草原等等。

八,又蔗尾的英詩我無法置喙,因為自己從來沒寫過英詩之故。

九,如果只是以上數點,那麼蔗尾還不會是一個令人欣賞的詩人最重要的是蔗尾的詩鮮少落入俗套,詩中總是有相當獨特的靈魂事件以及不凡的想像。

十,還有種種種種,不勝枚舉。

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們都喜歡夏宇的聰明詩句。呵。

(二)

Kama以——

.......永恆....速朽...
公眾....[1]....[2]....
私密....[3]....[4]....

這樣的模式將文本分類,實在是非常聰明且方便,橫向的時間與縱向的空間(內/外),果然是古今中外的作品都在其中了。當然在定義上還是難免產生主觀詮釋上的困難,而且如果有一些愛因斯坦相對論性質的作品(這是什麼東西?譬如一些看似永恆其實速朽的一些看似私密,其實是公眾的……)可能也會有些麻煩,但總之是一個漂亮的發明。

又,Kama提到,關於自己作品內外篇的問題,也引起我的興趣。怎麼說呢?譬如說你最近很紅的「我仍是妳的最大在野黨」,你如何定位內外呢?我覺得外篇不見的就媚俗就可以永恆,內篇也不見得就看不懂就速朽就需要抱歉。

又,WWW或者BBS不一定是第[4]類,就算是,也不見得就等而下之。我以為速朽要看怎麼朽,永恆也要看是怎樣的永法,哪一種永遠。

(三)

很喜歡把十七歲的危機和十七世紀的危機,一同提升到小冰河的境界這樣的想法,完整的結構與巧妙論證。記得有人說詩人往往並不需要充分的知識,因為知識往往形成詩人攀登高峰的累贅,但在這一首詩裡,知識展現了他的魅力。可見的不論是怎樣的論述,目前為止都沒有答案,只是徒增一堆解釋。儘管「星球上的冰河 / 與詩人心中的冰河 /產生了某種衝突與危機」,詩人在冰河各種冷凍的岩石中,總是能夠順利前進。我喜歡kama兄這條大冰河,在地表刻下的俊逸曲線,萬年冰融後的確是一氣呵成!

〈小冰河〉

"Maunder Minimum"
--E. W. Maunder

究竟有沒有所謂的
十七歲危機﹖

初戀失敗後我仍被囚禁在
開明專制的大學聯考壓力下
這的確不算是啟蒙
只是反覆練習記憶術
雖然我私下讀了明夷待訪錄
高中老師辦公桌前
記得還擺了本早期台灣史
我第一次去算命
急切地想預知未來
或者是根本是想拋掉過去
事實上當時不認為初戀己結束
只是進入小冰河時期

究竟有沒有所謂的
十七世紀危機﹖

君主像情人一樣
喜歡宣稱自己是太陽
據說太陽黑子數量降到極少時
產生了小冰河時期
壞年景,水旱交加的氣候
戰爭與叛亂不斷爆發
路易十四、彼得大帝、奧朗則布、康熙皇帝
都是歷史上的偉大君主
天人感應般的巧合
除了揭露史家的巫祝源流外
軌道離心律、自轉軸斜度、歲差運動
難道就能舒緩溫室效應的罪惡感

究竟十七世紀與十七歲
是不是小冰河期﹖

星球上的冰河
與詩人心中的冰河
產生了某種衝突與危機
刺激了回憶中的問題
並尋求未來的解答
可是到目前為止沒有答案
只徒增了一推解釋
平行並列在此處
就像冰河中凍藏各種岩石
以感覺不到的速度前進
在地表刻下俊逸曲線
萬年冰融後誤認是一氣呵成

「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
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
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後
天人之際續備。」
--司馬遷


(四)

那首〈拉丁情人夢〉頗有意思,地域變遷隱喻自生:

「像一場來不及參加的革命
我變成了開發中的男人
但是當時充滿罪惡感
充滿慾望
像少年中國的中國少年
1989年夏天
在歐洲中暑」

啊,如果變成一個已開發的男人是多麼乏味的事情。Kama各方面專業術語在詩中的乾坤挪移讓人嘖嘖稱奇!

〈拉丁情人夢〉

天氣很熱很熱的時候
我不知怎地想起那西班牙古城
那年夏天我十四歲
在旅途中中暑
獨自躺在陰涼的小旅社
昏昏沉沉地睡著
醒來的時候天色朦朧
全身是汗,褲襠濕濕的
分不清是尿床還是夢遺
我突然感到羞恥、虛脫
然後變得非常清醒、敏銳
像一場來不及參加的革命
我變成了開發中的男人
但是當時充滿罪惡感
充滿慾望
像少年中國的中國少年
1989年夏天
在歐洲中暑

(五)

「如果說寫詩的『原力』可以分成光明原力和黑暗原力的話,那我就是屬於黑暗、戴個怪頭盔或披個斗篷蒙頭蒙臉的那種。鯨向海當然是擁有光明原力的詩人。應該說,他對詩本身很熱情,而且坦率的表達自己的熱情。除了在他以詩論詩的作品外,這種將詩視為最光明美好事物的熱情滲透到他觀察描摹與評論各種人情事理的視野中。而我不可能是個太坦率的人,有許多句子許多話是我不願下筆、難以啟齒的,也許在本質上我和他不相同,所以我會更強烈地感受到他的詩在這方面的特質。但其實這種特質是像光打在物體上,是散落在各處的,所以真要我評論他的詩,卻也不太容易…」――kama

嘿,這個詩的絕地武士的隱喻真絕。也許你這樣譬喻是有些意義,但是,我以為劇情的發展往往是原本看似永遠篤守正義、寬恕和憐憫的信條,一朝無法控制自己內心的憤怒就墮入了原力的黑暗面。原力的光明面承諾永恆的生命,但是必須遵守太多的條約。原力的黑暗面則給你至高無上的力量,任你毫無節制地使用也許真正的詩人都應該是電擊的、火球的、死光的、鎖喉的,具備破壞性的才對吧。一個在光明和黑暗中間徘徊的年輕絕地武士,永遠不被光明或黑暗所吸收,可能才是最棒的狀態。又另外一種厚黑學的講法,好像越黑越容易成為梟雄吧。至少也是黑馬(笑)。又如你寫的:

「所以你笑了
我也笑了
然後相對一擊掌」

這類的結尾豈不是也光亮極了。

(六)

我覺得「囉唆」與「凝縮」的關係不見得是相對的。譬如這首「雪夜訪戴圖」在我讀來,雖然凝縮,但是仍然有囉唆的特性在啊。這表示囉唆已經深入了Kama的靈感本質了,他無論怎麼凝縮,都還是要囉唆的。這也是他的詩總有一種辯證邏輯學趣味的原因。至於既不凝縮又很囉唆的時候,卻又要稱之為詩,我以為就要靠kama本身獨門深厚的某種特質來支撐了,也許我們可以想想那是什麼,這或者就是kama的詩核心吧。囉唆並非一種貶抑,這裡是當特色來用了。 譬如說幾乎所有的哲學都是很「囉唆」的那種用法。 又kama的詩有一個特色就是題材與構想都超乎常人, 眼看什麼「斑點海棠」「白斑綠蝶」交相攻擊這個世界 或者「仙跡岩」下兩個傢伙(那到底是什麼品種啊,非樹非鳥,?) 還是忘了是什麼歷史事件的玫瑰戰爭等等,都是讓人願意被竊取時間, 共享那一剎那奇妙靈光。

(七)

Kama,雖然你最常寫中長型詩,不過你的小詩通常都十分成功。我在年度詩選再次讀到你的〈堅冰〉,就像是我初次讀到這首詩一樣,每次永遠都是威力十足的破冰力量。

〈堅冰〉

每隔一段時間
打開冰箱
戳破冰塊表層
再等它結凍
再戳破再結凍再破
這就是你對待我的方式

悲慘的是
我們各開各的冰箱
各自被人開冰箱

(八)

哎呀!

「就算是以前不戴面罩的時候
人們也都為了彼此的幸福
默默施展各種忍術
只是手法高明
常常讓彼此毫不察覺罷了
我相信有一天我會懷念
大家戴面罩展露忍者身分的日子
我的忍者生涯就這麼開始了
見證了崇高的不忍人之心 」

這一段大好。

「大家戴面罩展露忍者身分的日子」

超愛這個想法的。

(九)

最近有空便翻讀《鶴變》那本詩集,kama在詩句的修飾上一向不甚刻意,不故弄懸疑(流暢之餘雖然也不免有時繁瑣,但是既然改不過來或者根本不想改所以形成了特色 )。我最愛那些對於整個時代的新事物就其本質提煉出來的新隱喻(象徵),感覺是可以綿延不絕的,像是「五馬圖」這種精彩小品,我總是很難忘記,且每次看都仍然要被打動。更多時候讀kama是不斷地偷笑願意喜孜孜讀下去,譬如那首「討債公司」,就是很有才氣地將「討債」這樣的行為,引向徵友與砥礪意志的想法,可以推廣成「再沒有比闖空門更快的方法去認識一個家庭」或者,「再沒有比看A片更快的方法去看清楚更多的人」或者,「再沒有比週年慶大搶購比更快的方法去激發你自己」之類,想想就很自得其樂。

〈五馬圖〉

五匹玩具木馬在公園角落
它們哪裡也去不了
除非有兩個小女孩揚手驅策
一齊奔入真實的世界


〈我在討債公司的日子〉

再沒有比討債更快的方法
去深入認識一個人
你必須追蹤他的位置
調查他的資產
摸清他的人際關係
你必須找到願意替他還錢的人
也就是真正關心他的人
而這個人往往出乎你的預料
隱藏在塵封結蛛網的角落
這個人其實是你自己的化身

再沒有比討債更快的方法
去認識更多的人
公司一天給你400個名字
附上戶籍資料與畢業紀念冊
你從打電話開始
聽到焦慮,告解般的聲音
你怒吼威脅,諄諄教誨,百般安慰
但更多時候回蕩你耳邊
是嘟嘟嘟不接聽的機械聲
你了解大多數的人根本不溝通
其實是逃避彼此的虧欠

再沒有比討債更快的方法
去認識你自己
追討別人的債務使自己敏感
意識到自己對別人的虧欠
用自己恐懼的事去威脅別人
用自己感動的話去勸誘別人
你當場逮到逃債的人
也就是當場逮到自己
自己與自己叫罵,拉扯,搏鬥
理解人的本質會模糊人與人的界線
因為再沒有比討債更快的方法
去還清自己的債
一想到加入公司時簽的本票
午夜裡你也會驚醒


(十)

很久沒跟這尾聯絡了
自然最關心的是近況

其一

仍然買了連夢都夢不到的書
我最想知道的仍是
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秘密
並沒有要逼迫把絕版的夢寄給我
或者把枕頭翻開來的意思
像是之前那首[並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其二

仍是不知所云的條約
想起也曾在那全球化的夜晚
聽博學的詩人說話
不過不太喜歡[那是一連串的意外
又都是有預謀的事情]這種想法
雖然我也總是相信偶然與巧合
卻一再把生活歸因於宿命

其三

我想到詩人似乎有火化自己的生活
成為茶或者咖啡
總之服務他人然後忘了自己的意思
我看著他上樓又入洞
突然想起那個洞很私密又很促狹
而我不過是個遙遠的陌生的朋友
是無法再跟進了......
[只是今晚恐怕又難以成眠了]
還好原來
最後我們都是一樣的結局


〈近況〉

其一

買了《莒哈絲傳》與《房龍傳》
卻沒有任何想翻開來看的意思
作了禁忌的夢
不會告訴任何人內容
《廣島之戀》的錄影帶
還是沒辦法買到
寄不出去的絕版《荷蘭史》仍在桌邊
是好不容易多買到的第二本呢

其二

西伐利亞條約之後
記憶的版圖結束了三十年戰爭
那些烏特勒支、勃艮第、法蘭德斯
隨便啦,再也不想去解釋了
那是一連串的意外
又都是有預謀的事情
書人人可以看
但不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

其三

提著白鐵小茶壺上了頂樓
將一張張傷逝的過往
翼翼地燒化在記憶洞中
這以後是不能再煮水烹茶了
卻不禁想像若無其事燒咖啡給別人
頻頻受到誇讚的促狹畫面
私祭的感覺真好
只是今晚恐怕又難以成眠了


(十一)

「明明已經有無窮無盡的能源
為何還要去爭奪
必將用罄的替代品呢?
我故做天真一遍遍問著你
因為銀河戰艦的能源必將用罄
而且沒有代替品呀!」

這段在非A即B的邏輯上的說服力其實其實沒想像中那麼強烈,但是使我們觸動的原因,我猜想是音樂,以及巧妙地和科幻情詩這樣的主題結合成堅固的飛碟,穿過了稀薄的隱喻大氣。

(十二)

其實kama寫的詩很多都是非常男性化的。我覺得kama的男性詩歌通常都是比較溫柔而且學術化的,而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動刀動槍的。甚至有時會向女性示好求饒的比較卑微的寫法。但是我有時候又懷疑他的真正動機,因為女性愛人在他的詩中不是得替他去投票,就是聽他瑣碎地謾罵社會,或者回顧歷史事件,這樣他示愛的對象到底是女人還是這個社會或者他的歷史學呢?他到底是大男人還是小男人呢?真是主客混亂的一個詩人啊!(笑)。


(十三)

哈!〈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這首詩我讀一讀,挺欽佩的,一度以為沒有什麼敗筆了,讀到最後的結尾不禁「哈」起來,嘿嘿kama兄,厲害如你,終究是敗在最後的結尾了。我覺得結尾很遜喔——

「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
我自由了!!
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
上校也自由了!!
幕後主使者我永遠無法確認
可我並不怪上校
其實上校與我建立某種感情
至於任務,總是支離破碎
而且總會有下一個
除非死亡」

除此之外,整首詩真是妙趣橫生,這是一首對情報工作重新思考的詩,把原本第一人稱被監視者的無奈與恐懼,成一種無聊與黑色幽默,特別是「文明是靠一些瑣事維持的」這樣不起眼的一句,讀來竟彷彿才是中心題旨了。 更詭異的,這居然也是一首關於男性祕密情誼的詩。又,以下所引,都是我喜歡的部分:

「此外,我也藉機確認上校是否活著
唉,我也有我的任務呀! 」

「從事情報工作的缺點是...
無法發表研究成果,也無法累積年資」

「然而電話終究如此容易竊聽
所以我們總說些不易被竊聽的話題
例如說後現代前衛藝術--
(辛蒂.雪門1985年的)"無題155號"
這是我們羞辱監聽員的姿勢
或是以威瑟的"農家",批判上司的幸福家庭
我們生活在范圖里的"法蘭克林庭院"
沒有隱私可言
處處是理查生和阿伯特事務所的
"古典的假象" 」

「不過沒有暗語無法被破解
只是一想到監聽員翻閱藝術書籍的窘態
就算洩漏些機密也頗為值得
關於背叛者,請參考雷斯.克林姆斯
"一位耙子的修正者復原"
對,上校與我可以這麼無聊地繼續下去
反正是納稅人繳電話費
而且還支付我們薪水
沒辦法,文明是靠一些瑣事維持的! 」

「然而上校每隔幾天會打電話來
確認我是否還活著
就像上校每隔幾天會打電話來
確認我是否還活著」

「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怎麼了!?
以一種素人藝術家的直覺
我認為我已經死了」

「與其說上校每隔幾天會打電話來
確認我是否還活著
毋寧說上校每隔幾天會打電話來
確認我是否還活著」

「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
我自由了!!
今夜上校沒有打電話來
上校也自由了!!」

(十四)

〈早春〉

寒流遲遲
我觀察了一小時
日照時間已延長了
是傍晚站在冷風中等你
看天際線的
小驚喜
能見度很高的暮雲
近如春樹

這首詩,頗怪異的,意象說不上立刻精準可以轉身掉頭就走,但是卻很貼近人心,大概剛好我們也都有那種等人的經驗,因為等的人是這麼不同,所以一切垂暮的通通可以變成剛升起的驚奇(旌旗)。這首詩是一首搖擺的詩,使我們心動.但本身詩是不動的。

這首我也觀察了好幾分鐘,在暮雲和春樹之間,說不上來無法分析的一條天際線,應當是指向一個很好的故事的開頭吧!當然未嘗不可以是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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