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完沒了的摩摩喳喳─Kama及其《娑羅鶴變詩稿》

◎ 王飛仙

三次飯局與逃跑的序

為誘騙我乖乖幫他的新詩集寫序,Kama先後設下三次飯局,算準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便是再懶散也得勉力完成任務。(事實證明,我的痞懶超過他的想像,到最後,我還是沒在他的詩集出版前交出半個字來。)食物與人世總有著奇妙的相合,飲食反映了飲食之人的心思與其信以為真的價值。這三次飯局應該可視為他大敘事裡的小環節,暗藏隱語,是突入娑羅鶴變世界的方便之門。

第一次飯局在中和「緬甸街」(華新街),一家叫「南洋風情」的小店,飯菜吃得奇快,冰卻老是吃不完。Kama點的是南洋冰,也就是摩摩喳喳,我點的是印度冰,不知何故裡頭竟然有草莓冰淇淋和布丁。吃冰時佐著「注音文」的話題,我們戲稱就某種層面而言,注音文恐怕是台灣人將來區別我他,自我認同的一個重要憑藉,然後就扯到了章太炎。人人都愛南洋冰,喜歡紅毛丹,白玉丹,椰乳西谷米,就是最搞不清楚狀況的人也知道這玩意叫摩摩喳喳;當下大家也都愛用注音文,沒事也要來個「我ㄉ家鄉」,但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注音符號是章太炎發明,借用罕見漢字而來,而散文大家朱自清其實是注音文的老前輩,他在二○年代就開始使用注音文,一點也不遜於今天的年輕人。

像Kama這樣醉心於南洋故史,大航海時代,乃至伊斯蘭問題,深深相信地理決定論和資本主義(研究的重要性),而想對這碗吃不完的摩摩喳喳來個身世考察的人,大概也是屈指可數。在《娑羅鶴變詩稿》中,Kama自菲傭印傭,越南新娘一路寫到巴厘島,一樣是南洋,其冰卻在不同處,他的那碗南洋冰裡沒有甜滑的椰漿或鮮豔的西米,而是以叨叨絮絮的冷笑話風格(或者說「我以我冷餞軒轅」風格)沒完沒了地描述那個與我們親近但我們卻毫不在意的南洋冷話題。

所以說這樣辜鴻銘是不行的

第二次飯局在東區鼎泰豐,吃得不外就是小籠包油豆腐細粉。鼎泰豐本是油行,改營麵點之後一直行情嬌俏,近年來又受日本觀光客青睞,先在東京開了分店,於日本超市賣起冷凍食品,然後才回台北開了東區分店。受疫病影響,大概少了許多視小籠包為中國飲食代表的日本遊人,店內客人不多。跟著薑絲佐小籠包的是胡適話題,我們扯到了近年來的胡適研究,以及關於第一本新詩集《嘗試集》的相關問題。

近幾年胡適研究,因政治層峰思維轉向,而在大陸轉為紅火,但在台灣還是一個冷話題,更別說那本現在已經沒幾個人看的《嘗試集》了。在《娑羅鶴變詩稿》的草創階段,Kama曾計畫以一篇討論《嘗試集》中的異國風情與海外竹枝詞傳統的文章代序,將他的海外風情寫作上溯到胡適,乃至於梁啟超黃遵憲的企圖相當明顯。Kama上求胡適之的的理由在我看來,還不只是為他的異國風情拉大頭助陣,更有藉由重新閱讀《嘗試集》與一九二○年代早期的中文白話詩或中文現代詩來檢討與思考當下,他所謂的「陳水扁時代的頹廢詩人」們,到底要如何在這個已經被宣稱日漸荒蕪耗竭或者的邊緣園地中開創新局,藉由歷史的考察來找出最初所謂的「中文現代詩」到底應該是什麼。

Kama在他第二本詩集中,意圖討論民族認同問題(更多時候反映出來的是他身為一個台北外省人自我定位的焦慮),挑戰讀者的閱讀趣味,加入更多不見於新詩寫作的辭彙、主題、典故;整本詩集的野心與架構都較其第一本詩集更為清晰。這樣的意圖在其代序的〈辜鴻銘〉中清楚地表現出來,然而有心加入Kama,謎一般的女性,怪老人辜鴻銘三人複雜世界的讀者,恐怕一下子就會遭到Kama世界裡最恐怖的典故妖怪的無情攻擊。

由於Kama的詩語言一向口語,甚至近乎散文書寫,其獨白式的詩句很容易被認為(1)不像詩;(2)很白話,讀來不費力。但實情並非如此,如果仔細辨析Kama的詩,一個讀者很有可能會發現他用典之廣毫不遜於(同輩的詩人)楊佳嫻,而其典故的根源,往往不限文學經典,而是來自作者無所不吃的雜蕪閱讀世界。對於Kama而言,這些典故妖怪是必要的。在第一本詩集《蔗尾蜂房詩稿》序言〈我詩密的坑洞〉中,他為他的書寫方式,作了一番說明,他說他的詩分為內外篇。私密如謎語般藏匿起來的是「內篇」,是詩人隱誨、難以說明或直視的話題,一般萍水相逢的讀者也許不是這些「內篇」作品的預設讀者,在「內篇」作品的閱讀中,詩人把自己跟讀者的距離拉開了。「外篇」又是如何呢?他自陳「外篇」作品是為公眾讀者而寫。而典故妖怪們可說是這內外兩篇之間的守門獸,一旦讀者解開了Kama的謎語,便很容易可以進入這個隱藏在作者以其個人的關照(以及由關心所引發的憤慨?!)、文史教養、對巨大公共議題的著迷、與知識分子的臭味交織,地處中心實則邊緣的異國風情世界。

在這個長得不得了了〈辜鴻銘〉裡,典故妖怪可說是無所不在。首先,一個讀者恐怕需要先知道怪老頭辜鴻銘是何許人也?這位外語能力超強的保守派老人時處清末民初的政治文化變局中是如何以其特立獨行的意見聞名?他對日俄戰爭的關心又是如何?等等,然後才以此基本的知識閱讀這首詩。

雞尾酒「新加坡司令」!

第三次的飯局稱不上是飯局,勉強算是下午茶局。這時Kama大概已經發現我出國在即,忙於大小雜事,越來越有可能賴賬之後潛逃,遂在西門町將正在遊蕩的我逮捕,說是要請我喝下午茶吃蛋糕,但天下豈有白吃的蛋糕呢?他原來是要把我逮住,像是編輯向漫畫家催稿一樣把我關在咖啡店裡頭,要我寫出序才能離開。結果,他認真地翻譯他的(Sylvia Plath)英詩,我一路胡耍,最後還是逃脫升天,沒有寫出什麼東西來。

那是個悶熱的午後,在生意其差無比的爛咖啡館中,Kama點的竟然是雞尾酒「新加坡司令」!如果認真看過整本《娑羅鶴變詩稿》的讀者,應該可以理解看到這種有東南亞「新加坡」,又有軍事「司令」,兼有帝國主義風味的雞尾酒,不會管它實際上內容如何,Kama一定是禁不住好奇會點來喝喝看的。我在第三次的下午茶局中得以脫逃,其實也仰賴這杯紅艷艷的新加坡司令。看到Kama被那炫目的名稱與熱帶果汁般的外表給矇騙,喝了之後滿臉通紅,

我不禁想為這杯充滿隱喻的雞尾酒找些註腳,大概是認真之人如Kama,太容易著迷於那些詞語和理想狀態,不料一頭栽進才發現自己身陷在難以釐清的棘手問題中,而那些看來甜美有趣的概念,其後勁之強,超過他自己所能想像。


別讓辜鴻銘成為妳我間的障礙

其一、剝骨鵝肉

台北東區的一條巷子裡
有一家小吃店
招牌高掛:「鴻銘剝骨鵝肉」
我每次經過都忍不住暗笑不已
辜鴻銘詭異犀利的文章
堪稱「剝骨」,而「鵝肉」
又是種吃了會瘡發身亡的東西
時常路過看到的一塊招牌
竟讓辜鴻銘成為揮之不去的意像
這真是種有趣的折磨

其二、從知識份子邊緣化到邊緣知識份子

也許我從來不曾討好過妳
但並不表示我從來不去討好妳
誰是辜鴻銘?
的確,這絕不是個好話題
只會讓年輕學生與中產階級走掉
真正的菁英又不屑談論
至少不屑與我談論
「從知識份子邊緣化到邊緣知識份子」
「別讓辜鴻銘成為妳我間的障礙」
如是妳聞
如果這是首情詩
如此爛的標題
究竟被我給下下來了
「改天去華西街吃剝骨鵝肉,如何?」
「或是來趟檳榔嶼三日遊?」
(辜鴻銘的出生地喔!)
還真是「我以我冷諫軒轅」
啊!
(集合冷到不行的僻典來搞笑,妄想以此挑戰年輕學生與中產階級乃至於菁英份子的新詩品味,這種策略還真是愚蠢啊!)
「難怪我既爭取不到讀者
也無法討好妳」
(我這可不是在裝可憐討好妳喔…)

其三、日俄戰爭

恰恰是那些普通的民眾——像《愛國時報》編輯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亨德史弟茲(Houndsditch)的博布斯(Bobus),他在卡萊爾時代曾是香腸和果醬製造商,現在則是巨大的「無畏戰艦」的主人,高利貸者摩西.拉姆(Moses Lump)——他們都有足夠的力量去實現自己的意志,並能在政府中講話。實際上,這種力量就是要當今的統治者、軍人和外交官按他們的意志辦事。因此,如果你深入思考一下就會發現:正是那三種人——約翰.史密斯、博布斯和摩西.拉姆們應對這場戰爭[一次世界大戰]負責。

——辜鴻銘,〈群氓崇拜教或戰爭與戰爭的出路〉,《中國人的精神》(The Spirit of China),(北京:「北京每日新聞社」,1915、北京商務印書館,1922)。

要如何拉近妳與辜鴻銘的距離呢?
首先是長相,
他青年時期的照片有點像港星梁家輝
中年時期則有點像黃秋生
如何,能不能使妳拼湊出他的長相?
其次是日俄戰爭…

俄國的『獨裁』,那皮鞭,那鞭子的強力毀掉了,從此不再存在任何東西能保護俄國的統治者、軍人和外交官們免於群氓的恐懼…這場大戰[一次世界大戰]的真正根源就是俄國的群氓恐懼…這場戰爭真正的第一個根源…是群氓崇拜…正是大不列顛的那種群氓崇拜,導致及促成了那場日俄戰爭。

或許我們該先問問
妳我經歷的那場大戰是什麼?
或者,日本脫亞入歐了嗎?
俄國橫跨歐亞,又不屬於歐亞
愛情是專制獨裁還是立憲民主?
還是如歐亞間的戰爭——我們希臘、他們波斯?
(不要忘了,這是一首情詩!)

假設妳、我與辜鴻銘的距離如三角形,
已知我與辜鴻銘很接近,
妳卻距離辜鴻銘很遠;
那麼,我與妳之間的距離…喔!不!
這樣一來辜鴻銘距離妳越遠
妳就會距離我越遠!

那要如何拉近辜鴻銘與妳的距離呢!
已知妳距離辜鴻銘很遠,
只有當我也距離他遠遠的時候,
妳我才有可能距離很近!
(近水樓臺先得月)
(波羅的海艦隊就是一個教訓)

但如果妳也很親近辜鴻銘呢?
辜鴻銘(1857-1928),字湯生,檳榔嶼華僑,祖籍福建同安。
妳看,人家Thomson講台語嘛也通…
而且是辜顯榮的堂兄弟喔!
(難怪他晚年貌似辜振甫)
「那麼」,妳指指對馬海峽——
「日俄戰爭」關我們什麼事?

其四、辜鴻銘所不知道的事情

什麼是辜博士(或大清文科進士)所不知道的呢?
一位維多利亞與威瑪共和時代的知識份子
(同時是馬來亞的峇峇(Baba)、大清的遺老)
有什麼事情對他至關緊要
卻被他完全忽略或被蒙蔽而未聞呢?
假如我能找到辜鴻銘所不知道的事情
那麼就能超越他吧?或是解決我們的時代問題?
以及我們的愛情問題?(開什麼玩笑!)
於是我快樂地尋找屬於辜鴻銘時代
但不為辜鴻銘所知的事情


基本的邏輯是:先列出辜所知道的事情
再列出辜鴻銘時代所有的事情
相減剩下的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
複雜的研究過程我就不說了
簡單的結論是:對戰爭的態度

誠然,後克里米亞戰爭時代太逸樂了
乃至於研發出一堆稀奇古怪的衛浴和家電用品
辜鴻銘喜歡洗盆浴嗎?或是享受淋浴?
他堅持上北京的澡堂與毛坑嗎?
他人生的第一台洗衣機是什麼品牌?
他有偷偷在過洋人的生活嗎?
太可惜了!辜博士自以為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
其實這種事應該去問辜太太…
正因承平日久,婚姻制度、財產繼承與裙帶關係
讓男人作繭自縛呀!

其五、別問辜鴻銘為妳做了什麼,要問妳為辜鴻銘做了什麼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WHAT HAVE YOU DONE TO ME?
這可能是恐怖片中最恐怖的台詞——
從渾渾噩噩的日常生活中驚醒
發現熟悉的枕邊人
早已對自己施加了難以言喻的傷害

女人對她的男人其實有一種埋得很深的
(不是屍體而是)不信任感
就像公民對國家或國家對公民
就像我對辜鴻銘!


其六、你還要辜鴻銘到什麼時候

妳終於說了句不可思議的句子:
「你到底還要辜鴻銘到什麼時候!」
看吧!就是這種不信任感
受不了我這種挖屍式的約會閒談
其實我只是想用「辜鴻銘」這三個字
來借代——「我愛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amadeva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