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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2月11日,美國女詩人Sylvia Plath(1932-1963,以下簡稱S.P.)於英國倫敦的寓所引煤氣自殺。就在幾年前,她發現丈夫泰德.休斯(Ted Hughes,後來成為英國桂冠詩人)的婚外情憤而離婚,蝸居倫敦靠寫稿撫養兩個子女,藝文界對這件緋聞記憶猶新。如今彷彿像遺書一般,S.P.在出版了自傳式的小說《鐘形瓶》(The Bell Jar)之後,就突然自殺。S.P.的人生雖然短暫驚愕,她的詩已成為英美文學的經典,泰德.休斯在1981年為她出版詩全集,立刻榮獲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另一方面,英美讀者對她的私生活依舊著迷,1998年,泰德.休斯出版詩集《生日信》(Brithday Letters),懷念過去與S.P.的點點滴滴,馬上就為暢銷書。轉眼間四十年過去了,究竟詩人S.P.的魅力何在,讓讀者們如此追憶呢?

文壇耀眼的明星

坦白說,我試著翻譯S.P.大學時代的作品,不完全是為了紀念她逝世四十週年;毋寧說,我是以「S.P.粉絲」(fans)的心情,欣賞她早期作品(juvenilia)中青澀的美感。英語現代詩博大精深,我當然稱不上是老練的讀者,但可惜的是,我也不再是純真的新手了。不過讀S.P.的詩,我還是想問個蠢問題:「我到底是愛她的詩?她的人?還是愛詩人?」這個問題並不深刻,然而假如考慮到像S.P.等被人冠上「自白詩人」(confessional poet)的稱號(類似「私小說」的概念),考慮到S.P.個人生命中的精神崩潰和自殺經驗已融入她的創作美學,考慮到S.P.不幸自殺身亡後留下的流言緋語和眾多詩迷,考慮到專業評論家不斷以心裡分析、精神病學來探討S.P.的生命與作品;上述的問題也並不膚淺。
無可諱言,現代都市化社會的讀者,欣賞文學作品與面對文學家的時候,除了偶然的嚴肅思考之外,大多是抱著休閒娛樂和追逐明星的態度,不免對「作家」有些「倡優所畜」的意味。而S.P.在文學界絕對是閃亮的明星。她十二歲接受智力測驗,IQ160以上,具有天才的智商。(鍾玲,1994:75) 她的學歷十分優異,畢業於衛斯理女中(Wellesley High School 就是「蔣夫人」的母校)、史密斯學院(Smith College,美國最具規模的女子學院),爭取到「富爾布萊德學者」(Fulbright Scholar)的榮譽和獎助,留學劍橋大學紐漢學院(Newnham College,亦是著名的女子學院),並取得碩士學位。她在劍橋結識才華洋溢的詩人泰德.休斯,並在熱戀後結婚。她的詩在英國初試鋒芒就獲得好評,例如,A. E. Dyson擔任《批評季刊》(Critical Quarterly)詩獎評審時,初識S.P.的作品,大加讚賞之餘(S.P.獲得那年度的首獎),Dyson回憶著當時的感覺:「這是令人興奮的事情;讓人立刻如此確定文壇上又新出現一位重要詩人,這種情況非常罕見。」(Newman,1971:204)

泰德.休斯在《生日信》中,回憶了自己對SP的第一印象:

眾多女孩們當中。或許我注意到妳。
或許我曾對妳評頭論足,覺得似真似幻。
注意到妳的長髮,大波浪捲——
妳半遮面的維若妮卡.蕾克式瀏海。不是它遮掩著什麼
而是它突顯出的金髮。以及妳的露齒而笑
妳用誇張的美國式
笑容面對相機以及評審們、路人們、大驚小怪的人們。
接下來怎樣我忘記了。然而我記得
那些照片:「閃亮的學者們」。

——〈富爾布萊德學者〉(Fulbright Scholar )

Fulbright正好是「全然閃亮」(full bright)的諧音,正如泰德.休斯的形容,年輕的S.P.佻撻、耀眼、才華洋溢,她與泰德.休斯婚姻也曾令人艷羨。然而泰德.休斯的婚外情、離婚和獨自支撐單親家庭等一連串的挫折,令S.P.在文學創作中探索自己的亮麗表面下,隱藏著的幽闇情緒。她毫不保留地揭露自己八歲喪父的痛苦、狂熱的戀父情結、大學時代精神崩潰與自殺未遂的往事(1953年秋季)以及離婚後的精神焦慮。無論讀者願不願意面對,S.P.本人與嗜血媒體,已將她的私生活展現在讀者眼前。因而有學者爭論像S.P.這樣的「自殺者」,寫出烙印著負面情緒的作品,究竟適不適合讓學生和讀者閱讀?閱讀這樣的文學作品,又對人生有何助益?(張芬齡,1992:257-9) 如此一來,閱讀S.P.的詩,就必須先理解,甚至必須先化解她的精神崩潰與自殺問題。

平凡人S.P.:天蠍座的完美主義者

1932年10月27日,S.P.生於美國麻塞諸塞州的小鎮。她的父親Otto Plath是德國裔移民,是波士頓大學的蜜蜂專家;母親Aurelia Schober Plath是中學教師。S.P.八歲的時候(1940年)父親因糖尿病併發症而過世,這件事帶給她很大的打擊,後來她在《鐘形瓶》中寫到:「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打從九歲起,我就再也沒有過純然歡愉、無憂無慮的心情了呢?」(鄭至慧 譯,1999:92) 當S.P.的母親告訴她父親的噩耗後,她曾寫了一張誓約,要她母親簽名:「我發誓絕不再改嫁。」(張芬齡,1992:211) 可以說,S.P.既崇拜父親,又憎恨父親棄她而去,讓她失去她極為珍惜的家庭幸福。在此有必要回顧一下S.P.成長時代的美國社會背景。
二次大戰後,美國社會趨於保守,婦女也回歸家庭,許多女孩在二十歲以前結婚,約有四百萬在十七歲就結婚,產生所謂的「戰後嬰兒潮」。早婚再加上生育眾多子女,導致女子受高等教育機會受到忽視,上大學的比例較以往下降,在一九五○年代中期與一九六○年代,有六成的女大學生在畢業前輟學嫁人。另一個促使婦女以家庭為重的因素是,一九五○年代移居新興郊區的風潮。到一九七○年代中期為止,全美四成的人口,約八百萬人移居新興郊區;婦女在丈夫上班後,必須花費大量時間承擔家庭勞務,包括獨立整修房屋、開車接送子女上學、開車採購生活物資等等,也使家庭主婦得不到親戚的幫助,必須承擔所有照護和教育子女的責任。另一方面,美國社會仍對職業婦女充滿歧視。直到1956年,著名的《生活雜誌》(Life)的文章還引用一位精神分析師的戲謔言詞說:「紐約市的專業婦女已大鳴大放,難怪紐約市的精神分析專家也滿坑滿谷。」將婦女的野心扭曲為精神病,並宣稱會導致丈夫情緒不安、子女變成同性戀等等。(卡洛.海墨維茲,1993:253-5)
值得注意的是,S.P.唸的都是女子學校,或許這使得上述的社會價值,格外被S.P.及其同儕所重視,所以S.P.在單親家庭的缺憾感下,力求表現完美。例如,她有潔癖,她曾對劍橋大學的室友杭特(Nancy Hunter)表示:「如果有人弄亂我的物品,我會覺得像在精神上被強暴似的。」另一種潔癖,則是S.P.的處女情節。正如她在《鐘形瓶》中所述:「我十九歲的時候,貞操是個熱門話題。」(鄭至慧 譯,1999:99) 她也曾在日記中寫到:「頃刻間一到淡藍色的光斜斜照在空房間的地板上。我知道那不是街燈,而是月光。在這樣的夜晚,還有什麼事情比身為一位潔淨、良善、青春的處女更美好的事情呢?[1950年7月3日]」 (Plath,2000:8) 矛盾的是,S.P.對自己的體態缺乏自信,害怕變成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她大學時代的密友瑪西亞.布朗(Marcia Brown)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她不會穿衣服,舉止笨拙、常發窘;她的男友之一,當時就讀耶魯大學的邁龍.羅茲(Myron Lotz)則認為她個子瘦長,可說是骨瘦如柴,容貌並不出眾。所以當她與Ted Hughes結婚後,曾對一位好友說:「你簡直無法想像從那種可怕的社會壓力下解脫的感覺有多美妙」(鍾玲,1994:73-4) 由此可見,S.P.其實一直是個保守、重視家庭主婦價值的女性。
這種完美主義,最後竟導致悲劇。例如,S.P.大學時期必須選修物理課程,她雖然不擅長運算,也討厭老師的上課方式,但仍然勉強用功,得到全班最高分。但事實上,物理課令她長期的沮喪,同時她還因許多事情受到挫折,縱然在旁人看來根本算不上是失敗。比如說,她想擔任校刊《史密斯評論》的小說編輯,但只爭取到執行編輯;她想參加哈佛大學暑期的小說寫作班,卻未獲錄取。(黃靜雲,2000:206-7) 這些事情再加上長期以來累積的壓力,使她在大三那年(1953)企圖自殺,並住進了療養院——事實證明,她的確是憂鬱症患者。

女詩人SP:「拉札洛夫人」

經歷了這次精神崩潰之後,S.P.從憂鬱症的陰影中恢復過來。S.P.復學之後,仍然成績優異,畢業時申請到「富爾布萊德學者」的獎助,赴英國劍橋留學。接下來就如上文所述,她遇到了泰德.休斯,經歷了人生中最幸福、也最悲慘的一段時光。然而這段人生歷練,無論是幸福或悲慘的部分,讓SP蛻變為女詩人。平凡人S.P.,是個保守、對容貌缺乏自信、完美主義卻又容易自暴自棄,深受憂鬱症折磨的年輕女子;但女詩人S.P.,勇於揭發個人與集體的黑暗面,將痛苦昇華為對文明的反省,〈拉札洛夫人〉這首詩,就是最好的範例。
S.P.父親是普魯士移民,母親則有猶太人血統,事實上兩次大戰讓美國對德國充滿敵視,S.P.在《鐘形瓶》中寫到:「我母親小時候在美國說德文,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學校裡的孩子衝她丟石頭。」(鄭至慧 譯,1999:45) S.P.個人經驗與家族史回憶,在詩中成為龐大的象徵。事實上,廿世紀的歐洲被歷史學者馬克.馬佐爾沉痛地稱之為「黑暗大陸」(Dark Continet),或許SP發現歐美文化與她一樣,也經歷了喪父的焦慮(如尼采宣稱:「上帝已死」,或傳統農業文化的消逝),也經歷了精神崩潰以及自殺未遂(兩次世界大戰、納粹與共產黨的集中營等等)。(馬克.馬佐爾,2002)
S.P.將自己八歲喪父、廿一歲自殺未遂的慘痛經驗,譬喻成歐美的文化危機,並假想了自己第三次自殺與「復活」的經歷。(當時美蘇冷戰與核子競爭正達到顛峰) 我想正是因為SP觸動了歐美文化深層的痛處,又勇敢表露自己的心理狀態,挑動了英美讀者的神經,再加上她自殺之後,精神分析的文學批評蔚為顯學,所以使她的詩與生活,持續受到矚目。

讀者與詩能有的「純友誼」嗎?

我畢竟還是狡猾地假借各種理由,說了許多S.P.私生活的閒話,在觸犯作者隱私方面,我的確難辭其咎。這是一個頗為吊詭的情況。當我們閱讀一首詩的時候,無論詩的內容是崇高、超越,或猥褻、瑣碎,無論詩帶給我們激勵或反省,我們應僅止於詩本身的美感。但我們無法假裝詩的詩人毫無聯繫,因為我們閱讀一首詩,明明就是在閱讀一個人的思想!當我們去探索詩人,會發現那個人其實平凡無奇,甚至頗為糟糕。同時詩人無論生前死後,同樣需要隱私權,而我們正頗為不堪地侵犯了詩人。但假如我們不這麼探索,我們就看不到,一個人雖然平凡、雖然充滿缺點,當她/他選擇成為詩人的時候,卻超脫了日常生活,以其才華、美感,吐露自己的心志,創造出令全人類動容、深思的一首詩。


參考資料:
 
Plath, Sylvia, Hughes, Ted, ed., The Collected Poems [1981], New York: HarperPerennial, 1992. 
__________, The Bell Jar [1963], London: Farber and Farber, 1999. 中文譯本可參考:
鄭至慧譯,《瓶中美人》,(台北:先覺出版社,1999)。 
__________, Kukil, Karen V., ed., The Unabridged Journals of Sylvia Plath, New York: Anchor Books, 2000. Newman, Charles, ed., The Art of Sylvia Plath: A Symposium, Bloomington &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71. 
Hughes, Ted, Birthday Letters, London: Farber and Farber, 1998. 
張芬齡,《現代詩啟示錄》,(台北:書林書店,1992)。
鍾玲,〈我看來黃得像中國佬:西爾維亞.柏拉絲的顏色意象與自卑情結〉,《中外文學》,第23卷.第5期,1994.10,頁61-78。
黃靜雲,"The Woman Is Perfected": Purity and Death in Sylvia Plath's Works and Life,《勤益學報》,第十八期,2000年12月,頁205-212。
卡洛.海墨維茲(Carol Hymowitz)、米雪兒.威斯曼(Michaele Weissman) 著,彭婉如譯,《美國婦女史話》(A History of Women in Amarica),(台北:揚陞文化, 1993)。
馬克.馬佐爾(Mark Mazower) 著,齊思賢 譯,《新黑暗大陸》(Dark Continet: Europe's twentieth century),(台北:時報文化,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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