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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董作賓先生(1895-1963)命名的「大龜四版」。

「龜雖產於南洋,龜版卻治於中原。殺龜得版,哪還能還原?」
——黃錦樹

嗅覺靈敏的讀者一定已經猜到了,沒錯,我要討論黃錦樹的小說〈魚骸〉(1995)。這篇小說中的主人翁是一位中年教授,離群索居地在台大教書,時常晚上一個人關在研究室,做什麼呢?――吃烏龜!

這烏龜則是從台大校園裡的「醉月湖」捕來的。原來這位教授是馬來西亞華人,少年時代遭逢馬來西亞政府與主要由華人組成的「馬共」的鬥爭,他的大哥當時是高中生,參與了「馬共」的宣傳組織,後來組織中的成員被政府軍追捕、槍殺,只有他大哥逃入叢林沼澤後不知所蹤。由於事件發生的當天清晨他曾悄悄地遠遠尾隨大哥,並親耳聽見政府軍的開槍聲,目睹他大哥的同伴的屍體,並親身遭遇到軍隊,因年齡很小而僥倖逃過一劫,從此懷有對政治的恐懼感,將自己的人際關係封閉起來,並對自己的倖存懷有罪惡感與背叛的愧疚。

這位教授背負著這段白色恐怖的創傷、如集中營般圍著鐵絲網的華人「新村」的記憶,以及馬來西亞華文中學的大中國文化與左派思想的經歷,來到台灣大學中文系。又被中國大陸各省來台的老教授「幾乎沒有邊際的記憶」、「上課猶如簡化了的祭典和演出」所震撼,而投身中國古籍的考察工作,成為專業研究者,而其專業之一便是研究甲骨文。黃錦樹在小說中巧妙地將「中原」的甲骨文與「南洋」的烏龜聯繫在一起,設計了這段似真似幻的「考證」劇情:

「高中生涯的某一天,他從「長白山」(案,主角的一位學長的外號)那裡獲得一本殘缺的書…殘頁中有一段談到一九二九年秋季,中央研究院在小屯村北方大連坑南段長方坑中挖到四塊大龜版,後來被董作賓先生命名為「大龜四版」,據學者參考GRAY氏大英博物館龜類誌,證明它們和現今產於馬來半島的大型陸龜是同種,而不見產於中國本土。換言之,它們可能是來自遙遠的熱帶南方的進貢。然而那是在三、四千年前啊!」

這時候,我以前在69元書店亂買的《馬來語.漢語辭典》就派上用場了:馬來語中「龜」叫kura,「象龜」叫kura-kura (馬來語的名詞重複兩次即有「大」的意思),馬來半島北部的吉打語(Kedah)中的「戰船」,則稱為perahu kura (「龜船」,perahu是「船」的意思)。ku這跟音與閩南語「龜」的發音十分相似。這真是難以解釋的巧合,使人懷疑古代漢語裡「龜」的發音,是不是從南島語系「借」來「外來語」呢?

然而,根據民族學家凌純聲先生的名著《中國與海洋洲的龜祭文化》,商周時代的占卜用的烏龜,「貨源」應該來自淮河、長江流域及中國東南沿海。例如《尚書.禹貢》曰:「九江納錫大龜」,《詩經.魯頌.泮水》曰:「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元龜象齒,大賂南金」等等。很明顯地,小說家的幻想不可當真,或是故意引用了不正確的資料,因為上古中原的龜甲不太可能遠自南洋群島得來。根據中國氣候變遷史的研究,殷商時代(c. 1766-1122 B.C.E.)華北的氣候遠比今日暖濕,不只是陸龜,河南安陽出土的動物遺骸中,還考察出竹鼠、貘、腫面豬、獐、聖水牛、印度象等「華南型」與「東南亞型」的性喜暖濕的動物,並在甲骨文關於田獵的卜辭中,發現獵獲物中包括眾多的鹿、麑(音ㄋㄧˊ,小鹿)、兕(音ㄙˋ,犀牛)、象、虎、狼、豕、豚、犬、佳、雉、猿等,可見當時華北尚有廣大的森林,而今日這些野生動物多半已在華北絕跡。不過,中國人吃烏龜的食譜倒是歷史悠久,漢代孝山堂石刻的庖廚圖中,就有烏龜吊在廚房裡的畫面。

我之所以小題大作、一知半解地「考證」黃錦樹的「小說」,其實是想從〈魚骸〉中所觸及的「國學大師」的「華夏」學術研究中,扯出一條「蠻夷」的線索。因為在〈魚骸〉中被敘述成「漆黑的夜裡,傅鍾再度敲響。老校長的幽靈又出來走動了」的那位傅斯年先生,也正是那篇著名的論文〈夷夏東西說〉的作者。傅斯年先生早年留學德國,與其說他帶回了以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為代表的專業近現代史的研究方法,還不如說他帶回了德國浪漫主義傳統的民俗學、民族學、語言考據學(Philology)與東方學的研究方法,這在傅氏著名的宣言〈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表露無疑。其實我想許多人還忽略了這篇文章中十分重要的一段話:

「我們又希望數年以後能在廣州發達南洋學。南洋之富於地質生物的材料,是早已著明的了。南洋之富於人類學材料,現在已漸漸為人公認。南洋學應該是中國人的學問,因為南洋在一切意義上是「漢廣」。總而言之,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

是的,傅斯年這句名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其前後文的語境其實與「南洋學」綁在一起。

我最近讀到一篇文章,題目是〈印尼林業政策及森林破壞之探討〉,注意到近年來台灣對東南亞投資最大的國家是印尼,而台灣對印尼的投資中,58.9%是投資在紙漿造紙業,金額累計高達50億美元(據1997年統計資料)。這意味著,我們所讀的書籍、使用的紙製免洗餐具、衛生用品等,大多是砍下印尼的樹木所製造的。也就是說台灣近年來蓬勃發展的出版業,其物質基礎其實建立在印尼的森林之上。

我的祖父十多年前移居美國洛杉磯後,認識一位鄰居C先生,他是一位印尼華人,本來從事「木材業」,後來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回到印尼,只好在人生地不熟、語言不太通的洛杉磯郊區當「寓公」。因此我曾輾轉耳聞一些在婆羅洲的河流沼澤裡,華裔木材大亨配著槍、駕著橡皮快艇在熱帶雨林裡的冒險故事。不過,當時我所能想像的「木材業」,是砍伐珍貴熱帶硬木製造昂貴家俱的奢侈品產業,並不知道其實還有「木漿」與「紙漿」的大規模量產工業。再一次,我們文字的載體又來自遙遠的南洋雨林…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我們虧欠南洋很多,因為有南洋的樹木,我們才有書讀,也才能保育台灣的山林。




參考書目:

.黃錦樹,〈魚骸〉(1995),陳大為、鍾怡雯 主編,《赤道形聲:馬華文學讀本I》,(台北:萬卷樓,2000),頁637-651。
.凌純聲,《中國與海洋洲的龜祭文化》,(台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1972)。
.劉居然、王復泰 編修,《馬來語.漢語辭典》,(台北:名山出版社,1997)。
.劉昭民,《中國歷史上氣候之變遷》,(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2)。
.傅斯年,〈夷夏東西說〉(1933)、〈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928),《民族與古代中國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古曉燕、鄭欽龍,〈印尼林業政策及森林破壞之探討〉,《台大實驗林研究報告》,12(4),1998,頁24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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