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李維史陀在亞馬遜河流域

追蹤「年鑑學派」歷史家布勞岱(Fernand Braudel, 1902-1985)到巴西,會發現1935年他到新成立的聖保羅大學任歷史語言學教師時,還有一位社會學教師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 1908- )也在該年履新,不過當人類學家扛著萊卡照相機與一部八釐米攝影機闖進巴西叢林時,我們的歷史學家卻在暑假跑到義大利,用一部特殊的老電影機快速拍攝檔案史料微卷(在阿爾及利亞經一位美國電影工作人員推薦購買的,據說拍攝2000張照片只需30公尺長的底片);當李維史陀認為「眼睛一直盯著觀景窗而不觀察理解週遭發生的種種」是不對的,而儘可能少用機械多用裸眼時,布勞岱從義大利帶回了「好幾公里」的微卷,還用一部自製的桌上型投影機,在巴西懶洋洋的生活步調中慢慢閱讀歷史的風景。

「巴西的景觀…給了他一種『在歷史的背後旅行』式的深刻印象。因為二十世紀初還能在巴西各地看到輪耕、森林的大量開發、族長式的大家庭,這些都是歐洲過去所能見到而今日已經消失的景象 」,布勞岱的夫人這樣形容:

「他腦中有的是色彩、景觀、人物、大事件、小軼聞這類稀奇古怪事情的幻想,簡言之,也就是那些構成生活、能重現生活的要素。」

「我記得那時所得到的印象,正如他在一本與歷史毫不相干的著作裡在標題上所寫的:『視覺的歷史』(la perception visuelle),他所提供的例子是他想把所見到的景觀繪出一幅圖畫。他什麼都看到了,也全部都注意到了,之後把各式各樣豐富的細節交錯的編織起來。但真正吸引他的是在擁有豐富的細節知識,整體了解這個題材之後,但背後的意識與意義卻還是不能有足夠清晰明瞭,這些不顯之處才是引他入勝的吸引力。描繪出一幅歷史的圖像,對他而言是把內心的這種認知翻譯在他的畫作上,也就是對一大堆混亂的材料做解碼的工作,試圖指點出它們的意義脈絡。」

正如李維史陀在《憂鬱的熱帶》中所言,「旅行不但在空間進行,同時也是時間與社會階層結構的轉變。任何印象,只有同時與此三個座標聯繫起來才顯出意義」。李維史陀的父母親也隨他到巴西「避難」,他的父親是一位肖像畫家,也使用攝影來輔助畫作打稿

布勞岱乘船回國時遇見從阿根廷回國的費夫賀,在二十多天的航程中兩人不受俗務干擾地談藝論道,結成了亦父亦師的友誼,「我正需要一個父親,而他需要一個兒子」

然而二次大戰爆發,讓學者們紛紛遭殃,布勞岱被關進集中營長達五年,在集中營裡他憑著「大象似的記憶力」,在沒有參考書與筆記的情況下,完成了巨著《地中海》的初稿...

猶太人血統的李維史陀則幸運地逃亡到紐約,於1941-1945在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任教,1946年又任職於法國駐紐約領事館文化參贊,1948年才回到巴黎大學任教。

最悽慘的旅遊是逃難,近來讀褚威格(Stefan Zweig, 1881-1942,或譯作茨威格)的自傳《昨日的世界》(Die Welt von Gestern),感觸頗深。事實上,褚威格早在大戰爆發前就開始逃難了,由於他是猶太裔的奧地利人,又反對希特勒,在1933年希特勒掌權後便離開奧地利,進而遠走美洲避禍,先是到紐約,後又受邀到阿根廷與巴西演講。褚威格對當時南美的印象很好,他寫道:

「這以後看到的阿根廷國土上的景象當然令人更加欣慰。那裡是另一個西班牙;西班牙的古老文化在那一片新的、遼闊的、沒有流過血、沒有被仇恨薰染過的土地上得到了保護和保存。那裡有豐足的糧食、過剩的財富,那裡有無限的空間和未來的糧食。我感到莫大的愉快和一種新的信心。幾千年來,文化不就是從一個國度傳播到另一個國度的嗎?…巴西給我留下同樣深刻的印象,也給了我不小的希望。那片得天獨厚的土地有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在那裡,歷史被保存得更加精心。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的野蠻還沒有在那裡侵入民族的風尚和精神。人類在那裡和平地一起生活,他們懂禮貌,不像在我們歐洲,不同種族之間的交往含著一種敵意。那裡的人不是由人們用荒謬的血統論、種族論和出身論來劃分。」

然而,褚威格雖然得到肉身的自由,卻受到精神上的折磨,西班牙內戰以及英法姑息政策所帶來一連串的壞消息,皆令他產生一種朝不保夕的絕望感——

「但是旅行,繼續不斷地到另一個星空下、到另一個世界去旅行,不等於擺脫了歐洲、擺脫了對歐洲的擔憂。…技術帶給我們的最壞的咒語,莫過於它會阻止我們逃避哪怕只是一剎那的現實。…在佩爾南布戈登岸的那一天夜裡,南方的十字星座就在頭頂,黑色皮膚的人群在我周圍的街上行走,我感到疲勞不堪,忽然我在一張報紙上讀到轟炸巴塞羅那和槍殺一位西班牙朋友的消息。那位朋友幾個月前曾和我度過了愉快的幾小時。…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總一直懷著痛苦的憂慮思念著歐洲,一值想著在歐洲的奧地利…這大概就是一種狹隘的愛國主義吧。但我知道,整個歐洲的命運全繫在那個小國家身上——它恰巧是我的祖國。」

最後,奧地利被納粹德國併吞,褚威格成了無國籍的人,後來他雖然申請到英國公民權,在美洲也書籍暢銷、受人尊重,生活不虞匱乏,但當他開始真正地逃難:從英國倫敦逃到美國紐約,又從美國紐約逃到巴西里約的時候,他的知交好友不是流亡異國就是陷於亂邦,甚至是生死兩茫茫。褚威格眼見自己親身參與建立的「文明世界」毀了,當他得知新加坡被日本攻陷,在戰局最絕望的時候,他自殺了!他留下了遺書,強烈表達了不自由毋寧死的抗議!

《絕命書》(Declaracao):

在我自願和神智清醒地同這個世界訣別之前,一項最後的義務逼使我要去把它完成:向這個美麗的國家巴西表示我衷心的感謝。它對我是那樣善良,給予我的勞動那樣殷勤的關切,我日益深沉地愛上了這個國家。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說來業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自我毀滅之後,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
年過花甲,要想再一次開始全新的生活,這需要一種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無家可歸的漫長流浪歲月中業已消耗殆盡。這樣,我認為最好是及時地和以正當的態度來結束這個生命,結束這個認為精神勞動一向是最純真的快樂、個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的生命。
我向我所有的朋友致意!願他們在漫長的黑夜之後還能見得到朝霞!而我,一個格外焦急不耐的人先他們而去了。

斯蒂芳.茨威格
1942年2月22日於彼得羅保利斯

當李維史陀離開紐約兩年後,剛冒出頭的美國女詩人伊麗莎白.碧霞璞(Elizabeth Bishop, 1911-1979)在紐約認識了巴西的女建築師羅塔(Lota de Macedo Soares)。1951年碧霞璞到巴西里約旅行,羅塔邀她到里約附近的Petropolis小住,當時出身大地主家族的羅塔正在那營建自己的新莊園,女詩人愛上了巴西的風土人情,也愛上了羅塔,碧霞璞在巴西一住就是二十年…以下這首詩描寫美洲特產的動物犰狳(armadillo),可以一窺南美的風景――



[犰狳]
-- Elizabeth Bishop(1911-1979)
(贈羅勃.洛威爾)

每年這個時候
幾乎每一夜都會出現
許多薄弱的、非法施放的天燈。
一盞盞爬昇到山際,

去陛見一位聖徒
這位聖徒在這一帶仍頗受敬重,
紙房子裡紅通通的充滿了光
來來去去,如一顆顆的心。

當天燈昇至天際
就很難分清何者是星星——
行星群,也就是——那些朦朦朧朧的:
金星漸漸沉落,或火星,

或淡青色的那顆星。在風中,
天燈乎明乎暗,板蕩飄搖;
但若得一刻安寧它們就穩穩航向
南十字星座的鳶尾形之際,

而後緩緩下降、逐一失落,肅靜
又堅定地拋棄了我們,
抑或是,在登峰造極後向下沉淪
剎那間變成危險。

昨夜又一龐然天燈墜地。
它如一粒火卵啪嗒一聲
火花四濺於屋後的山崖上。
餘焰流洩。我們望見一雙

貓頭鷹的巢穴在彼故振翅飛起
飛起,牠們黑白交錯的盤旋
掩映著底下桃色的光焰,直到
牠們嚎叫著飛離了我們的視線。

老貓頭鷹的巢一定被燒掉了。
急急忙忙,孤孤單單,
一隻斑爛的犰狳離開了現場,
身上點點緋色、垂著頭、縮著尾,

繼而一隻小兔子一躍而出,
捲著耳朵,嚇了我們一跳。
如此柔軟!——如一握捉摸不定的灰燼
帶著一對凝視的、灼熱的眼睛。

美極了,如夢似幻的應物象形!
嗚呼天火墜地繼而尖聲呼嘯
繼而倉皇,一隻生著鱗卻柔軟的拳頭
握成一團渾然不知地頂天立地!


碧霞璞所繪的巴西風景畫


正當碧霞璞享受南美大宅門的生活時,張大千卻因1949年中國共產黨勝利而倉皇出奔,他輾轉於港澳、台北、印度大吉嶺與阿根廷之後,在1953年終於得以在巴西定居。為了從印度遷居南美,張大千賣掉了他最好的收藏——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與董源的「瀟湘圖」,得款五萬美金,帶著近百箱的行李與一群猿貓駿犬浩浩蕩蕩地到了南半球,先在阿根廷落腳,最後在巴西聖保羅郊外購置了莊園「八德園」。張大千從1953年到1969年為止,十七年間他以巴西為基地創作了著名的潑墨山水,遠征法國巴黎辦了兩次成功的畫展,並會見了畢卡索,直到該地被巴西政府規劃為水庫預定地,即將沉沒於波濤中為止。


八德園一角


參考書目:

賴建誠 譯著,《年鑑學派管窺》,(台北:左岸,2003)。
李維史陀,王志明 譯,《憂鬱的熱帶》,(北京:三聯書店,2000)。
陳健宏,〈《緬懷巴西》:李維史陀的影像自傳〉,《中外文學》,第26卷.第3期,1997年8月,頁152-178。
斯蒂芳.茨威格,(Stefan Zweig),舒昌善、孫龍生等譯,《昨日的世界》(Die Welt von Gestern),(北京:三聯書店,[1991]、1997)。
黃天才,《五百年來一大千》,(台北:羲之堂,1998)。
John Lechte,王志弘、劉亞蘭、郭貞伶 譯,《當代五十大師》(Fifty Key Contemporary Thinkers: From Structuralism to Postmodernity),(台北:巨流,2000)。
Brett C. Millier, Elizabeth Bishop: Life and the Memory of It,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3.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amadeva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