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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冰瑩 (1906-2000)

竹內好 (1910-1977)

 

讀謝冰瑩的《我在日本》,意外地認識了竹內好。「謝樣」在〈當了俘虜的——竹內好〉中很生動地刻畫了青年竹內好的形象:

民國二十四年,我第二次抵東京的某天下午,有三位日本青年來看我,兩人戴著近視眼鏡,都不太說話,只有那個叫做岡崎峻夫的比較活潑,善於言辭,目力很好。竹內好的身體較胖;但不高,他沉默時,很像個思想家。武田泰純的個子,較竹內好矮小,老是瞇著眼睛微笑,也不太喜歡說話。竹內好,有時偏著腦袋,好像在思索什麼問題。…我曾讚美他們為桃園三結義,他們非常高興地說:『我們真像三結義,目前正在計畫翻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紅樓夢呢。』

這三位青年,就是「中國研究學會」的發起人,他們都是東京帝大中國文學系的畢業生,其中,竹內好的大學畢業論文頗為果敢地研究郁達夫的作品。他們創立了《中國文學月報》,批判當時日本的傳統儒學遺留下來的「舊漢學」和受歐洲影響、標榜科學性的「支那學」,企圖探索出屬於自己的「中國文學」的研究取向。可以想像,在性格爽朗的「女兵」謝冰瑩面前,這三位年輕的讀書人顯露出一種有趣的靦腆神態。

由於所謂的「中國研究學會」就設在竹內好的家中,所以當謝冰瑩受邀與學會會員舉行座談時,也就理所當然地參觀了竹內好的書房——

這是一所收拾得異常整齊清潔,而且佈置得很幽雅的房子。進門的左邊,便是竹內好的書房,大約有十疊席那麼大,一眼便看到一排排的玻璃書櫃裡,藏的都是中國圖書,有史記、漢書、二十四史、四書、中國歷代的詩、詞、散文、筆記、小說等等,五四以後的新文學作品,也有很多。

「謝樣」真不愧是愛書的人,這段敘述給人一種看得很仔細的感覺,讀了讓人羨慕這間書房散發出來的那種樸實又豪華的感覺。

當時學會成員約有三十餘人,舉行座談時還連絡了報社記者,拍了照片、發了新聞稿。不料謝冰瑩卻因此招禍,被日本的特務機關注意到,懷疑她與共產黨有關聯,開始派偵探跟蹤她。

最後因偽滿洲國皇帝溥儀訪問日本時,謝冰瑩公然反對去參加歡迎儀式,遂遭到日本警方無理的逮捕,連武田泰純也一並被逮捕。日本警方誣告謝冰瑩是共產黨的間諜,並以殘酷的拷問(以警棍打頭、以竹棒夾手指等)逼她認罪,但「女兵」勇敢面對,絕不向暴力屈服,日本警察毫無栽贓嫁禍的機會。如此弄巧成拙,我想竹內好可能因此而感到相當沮喪吧!後來多虧了柳亞子的搭救,謝冰瑩才得以獲釋。

民國三十四年,日本投降後,謝冰瑩到漢口擔任《和平日報》與《華中日報》的副刊主編,某日竟然收到竹內好的信,說他正羈留在武昌俘虜營中。正巧當時俘虜收容所的主任戴仲明是謝冰瑩軍校六期的同學,於是謝冰瑩立即回信,請戴仲明准許竹內好請假出來到家裡吃晚飯。當竹內好依約前來時,謝冰瑩卻聽到兒子的尖叫聲:

「媽,媽!妳快來看,日本兵來了,我怕!我好怕呵!」
「乖,不要怕,他是媽在日本讀書時候的朋友,他是有名的作家,是我約他來吃飯的。」
「媽,我們不要和他一桌吃飯,日本兵,壞死了!」
「日本軍閥壞,他是個好人。」
我連忙下樓迎接。一見面,心裡不覺大吃一驚!憔悴的黃臉,滿嘴的鬍鬚,穿著一身(也許幾個月沒有洗過的)破綠色軍裝,一雙破皮鞋,空前絕後,我先伸出手來,他很不好意思地和我輕輕地一握。

於是謝冰瑩再次拜託戴仲明,讓竹內好成為第一批遣返日本的士兵,不料這一次尷尬的晚餐後,從此動若參商,直到竹內好於民國六十六年因心臟病去世,再也沒機緣見面了。

「七七事變」後,民國二十六年十月到二十八年十月間,竹內好曾獲得日本外務省文化事業部的獎學金,到北京留學。他當時一反常態,飲酒狂歡、出入青樓,在這被侵略的「異國」,過著狂士的生活。我想不了解竹內好的人看了,一定會指責這就是日本人在中國的醜態與惡行,但我想他的心情應該摻雜著苦悶與興奮。客觀地來說,中國已處於戰爭狀態,想必瀰漫著無政府與虛無的氣氛,狎妓與縱酒以當時的狀況來說,恐怕是竹內好觀察世道人心的途徑吧?盡情地親近醜態與惡行,或許更能抒發內心的不滿,畢竟當時所有在中國的日本人,在中國人的眼中,都已經失去了過著有名譽的生活的權利了…

兩年後,竹內好回到日本,發現當他不在的期間,《中國文學月報》所刊登的文章,竟呈現學院派似的四平八穩的作風,對此,竹內好撰文嚴加指責:「我們今日已經失去了以月報為據守地的孤高的精神。看月報如同看形骸般地讓人傷心。」我想,這也能反襯出他在中國留學期間的心態吧!親身見證了中國之後,竹內好在《中國文學月報》上發表〈書寫支那〉一文,抨擊日本作家筆下樣板化的中國,並自我反省:

文學家把訪問支那以前早知道的事情,回國後寫成作品,這能原諒嗎?事事都自己斷定,一點也沒有感到驚奇,都懂得很透徹,只是說明而已。……大膽地瞪支那人回來的人,一個也沒有。大家都戰戰兢兢,從遠處小心地眺望。所以,看不到人的臉孔,只能看到「支那人」。這樣視力的人算文學家嗎?沒有像魯迅那樣具有冷眼的人嗎?……前幾天,我喝得大醉,說出蠻不講理的話。我並不後悔自己說出罵人的話,但是,沒站在說得出罵人話的有決意,而說出蠻不講理的話,使我增添了苦惱,感到慘痛。

此時用竹內好自己的話來說是「我與魯迅相遇了」…

謝冰瑩於民國二十年第一次到日本留學時,正逢「九一八」事變,她因擔任中國學生會抗議活動的幹部,而遭日本警方驅逐出境;第二次到日本留學,又遭到上述的悽慘遭遇。不過,謝冰瑩的《我在日本》,處處刻畫了活生生的人物,除了日本文化界的好友外,還包括牢中「獄友」的女流氓,連日本特務與警官的心理,她也試著透過偵訊中的對話去理解,我想這種自陷於水深火熱,還能保持某種事不關己的精神去體驗與記憶,這大概就是作家的「冷眼」吧!

同樣地,竹內好也又到中國「留學」了一次。越來越不堪的戰爭,於民國三十三年再度將竹內好強拉回中國當兵,他在寫完《魯迅》的原稿後立刻入伍,他形容此書如同他的「遺書」,由武田泰純於次年幫他出版。所幸竹內好的體格並不健壯,被編入嬴弱者與學生兵之補充團隊,他曾當過通訊兵但搬不動器材,行軍時以時常掉隊而出名,還曾摔下馬背昏了過去,所以半年後就被調到大隊本部的「宣扶班」並教授中文和充當翻譯。幸運的竹內好沒有經歷到第一線戰役,也沒有殺過人,最後「當了俘虜」。

  

參考書目:
謝冰瑩,《我在日本》,(台北:三民,1984)。
孫歌,《亞洲意味著什麼:文化間的「日本」》,(台北:巨流,2001)。
鈴木將久,〈竹內好的中國觀〉,《二十一世紀雙月刊》(香港),總第83期,2004年6月,頁7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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