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的網友殊一君似乎對本屆(2004)芥川賞得主綿矢利沙(綿矢りさ,案,此為劉黎兒的譯法)頗為著迷,翻譯了她的創作履歷和作品簡介。綿矢今年只有十九歲,創下了芥川賞最年輕得獎者的紀錄,被台灣的媒體稱之為「低齡作家」加以討論。受到殊一君的影響,我也去看了綿矢的小說《Install未成年載入》(陳惠莉 譯),這是她十七歲時的獲得日本文藝獎的作品,即將改編成電影上演。又正巧看到了劉黎兒在時報副刊的三少四壯集專欄,篇名〈作家魂〉,介紹了獲得本屆芥川賞的兩位美少女作家:

第一三○屆的芥川獎是兩位美少女作家得到,讓日本的文壇突然大放光明,覺得作家的形象不再是非常苦悶、陰溼,甚至被認為這是告別文學的黑暗的象徵,邁向「光」的世界,這些美少女作家堂堂說「我寫故我在」,所謂的「作家魂」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讓人驚醒魂魄原來是不分年齡的。(2004年2月1日)

不過這篇文章將重點放在金原曈(金原ひとみ),並沒有提到殊一君鍾愛的綿矢利沙——

這次的美少女作家的金原曈曾經割腕自殺過、從小四便拒絕上學,現在得了芥川獎,這些傷痕果然成為她的勳章...

我讀完了《Install未成年載入》後,覺得綿矢大概只是個正常的女學生(個人覺得有點像朱天心的反面),所以未被劉黎兒放在太宰治和柳美里的語境下報導吧。我的第一個聯想是自己大學時代在BBS上遇到的一個網友,傳簡訊聊天後得知他是哲學系的研究生,學的是「應用倫理學」。我後來才知道有所謂「科技倫理」、「企業倫理」、「媒體倫理」之類的學術領域,當時則覺得要拿倫理學去「應用」只是種騙取研究經費的講法。為何會有此聯想呢?因為《Install未成年載入》給人的感覺就是倫理學問題,不,應該說是倫理的崩潰,小說中的人物之間的倫理全亂了套,每個人物還視之為理所當然,使人不禁懷疑,(後)現代人的倫理概念真的如此劇烈改變了嗎?

若說起朱子學式的君臣、父子、夫妻、師生、朋友等倫理概念,今日大概只有《鵝湖》、《九州》的當代新儒家諸公在講究,我等年輕人聽了只會冷笑不語吧?但綿矢的小說中呈現的「倫理」未免亂得太理所當然了一點——首先,「君臣倫」(雇主和雇員?)的關係成了兼差色情行業的家庭主婦小雅,雇用小學生青木和良以及高中女生野田朝子(本書主角),幫她回應情色聊天室賺取金錢的關係。「父子」呢?野田的母親離婚後,成了單親家庭中忙碌冷漠又對女兒不知所措的家長。唯一關心她的爺爺也在幾年前過世了。和良的繼母青木太太也是如此,只會以尊重子女隱私權來逃避責任。和良的父親雖在家中生活,竟對兒子房間發生的事渾然不知,在書中像是缺乏存在感的人物。 夫妻倫更不用說了,家庭主婦小雅兼差的色情行業,已蓬勃發展到能被社會默許的地步。野田的老師夏子則與學生光一有著不倫戀情(而且光一毫不隱瞞),當夏子老師面對野田長期曠課的行為竟不知所措,在電話中面對家長時只會痛哭失聲。至於朋友,野田在學校的朋友們只會為了考試競爭而鉤心鬥角,而網路上的「朋友」更是光怪陸離,例如和良偽裝成年輕女性「加奈子」,認識了家庭主婦小雅。然而,情色聊天室中的自稱是重考生暱稱「聖璽」的人物,卻又對良和所虛擬出來的對象「咪ㄚ」產生真情,用另類的方式表現出書中最高貴的倫理情操…

而這一切在當時十七歲少女作家綿矢的筆下,竟是像描述正常的人際關係似的。乍看之下,綿矢的小說似乎一點也沒有劉黎兒所謂「告別文學的黑暗的象徵,邁向『光』的世界」的感覺,金原瞳的部分我不太清楚,但就綿矢而言,她的敘事風格其實頗為活潑輕鬆,我想正是這樣光亮亮地寫著其實頗為灰暗的事情,才會有令人咋舌的感覺。比較之下,同樣獲得芥川賞(1997)的柳美里在《家族電影》中揭露出的倫理關係縱然「畸形」,卻還是以潛藏著的「正常」倫理架構去參照出其荒謬性。但《Install未成年載入》卻呈現出「無政府狀態」。

這使我忍不住要將綿矢的小說與同樣曾是「低齡作家」的朱天心的《擊壤歌》做比較,這兩人皆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猴精猴精的文藝少女。朱天心的小說式長篇散文《擊壤歌》中的主人翁「小蝦」是個動不動就立個誓,說將來要如何如何的「立志少女」。於「君臣」,她時時惦記著北一女旁總統府前的升旗朝會,時時惦記著國父,卻又號稱「擊壤歌」,對政治保持著隱逸的姿態。於「父子」,她不只有個慈祥正派的父親,還有個融儒道、漢和於一家,又風流倜儻的「爺爺」胡蘭成,更有個合天父、國父於一體,基度教加民族主義信仰的孫中山先生做為偶像。於「夫妻」,她的父母是舉案齊眉的模範。於「師生」她是胡蘭成的俗家女弟子,與北一女的老師們「教學相長」。於「朋友」,她的死黨各各友直友諒友多聞,她的小男朋友十分純情,寫得一手好情書,就連她那有點同志曖昧情誼的密友J,亦是發乎於情止乎於禮…總之是五倫俱全就是了。

朱天心筆下這種「少女法西斯」的狀態(案,施淑教授曾以「少年法西斯」形容青春期將某種道德理想絕對化的精神狀態),正好與綿矢筆下的「少女無政府」形成兩種極端,而這兩種狀態都令人產生一種失去平衡的荒謬感。

不過《Install未成年載入》的「無政府」狀態,卻表現出各種存在主義式的隱喻。例如田野朝子因一時突發的「完美主義」,決定連夜將房間中所有的傢俱、物品全都丟棄到垃圾場,當所有自己熟悉的用具都搬到垃圾場時,「我的房間就這樣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悄悄地被整個移到這座墓場的一角了」,「可是,我所堆砌的垃圾城,在由停車場和垃圾場所形成的巨大水泥叢林當中,是唯一有生命的東西,實在沒辦法將它們從這裡撤離」。這意味著自己房間的全套傢俱和物品只要轉換空間場域(到垃圾場),我們就會發現其實它們(在某種空間場域的定義下)全都可能是垃圾,那麼,就算它們是安置在「自己的房間」,也不意味著它們就不是垃圾,不代表它們就能理所當然地成為具有意義和回憶的、帶有靈性的物件。然而,假如整個城市其實只不過如巨大垃圾場一樣骯髒與虛無,那麼,房間的全套傢俱物品對自己而言,又是陌生化的城市中唯一具有生命的事物了。野田拋棄了一切既存價值,發現原來這一切宛如在墓場,然而,又意識到這實在是唯一有生命力的東西,頓時照見自己生活中的無限矛盾,而總是感到格格不入。相對的,小學生青木和良則擁有超強的適應能力,非常「認真」地過生活,變身為年輕女性「加奈子」,用手機簡訊和電子郵件認識各式各樣的朋友,還在一個月內「打工」賺了三十萬日圓,卻天真地相信在拍賣網路上能買到「時間機器」這種東西。

以存在主義的思考來說,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又該如何區別呢?家庭主婦小雅雖然兼職色情行業,但在小學生和良眼中「是很普通的人。瘦小,穿著POLO衫,沒有化粧。笑聲是咯咯咯的,很出乎我意料之外。很普通。」一旦決定洗手不做了,就又成了平凡的主婦。相對的,和良的繼母,「正常」的家庭主婦青木太太是百貨公司內衣專櫃小姐,時常得到性感內衣的樣品,她自己保留上半身的部分,卻將下半身的「OL稱為『性感內褲』的高級情趣內褲,不室有蕾絲的,就是用絲質做的丁字褲」送給鄰居的高中女生野田。這又是個批判性十足的隱喻。百貨公司的內衣專櫃小姐,可以視為資本主義社會販賣販售商品化情慾的第一線職員,青木太太自己保留性感內衣的「上半身」部分,卻將「下半身」的部分送給高中女生野田,不正隱喻著中等階級婦女其實很愛賣弄「形而上」的風情、精神上的性幻想,在表面上維持著虛偽的道德形象,卻將「形而下」的、肉慾的部分推給了未成年少女?當社會在批判未成年少女的「援助交際」現象時,是否也應該反省這點呢?

我想,綿矢所揭示的結局就是揭發真相與面對現實。唯一的「倫理」恐怕只有真實的生命力。田野以認識和良為契機,觸犯一切體制,從頹廢的網路生活中重新尋找到自己的生命力,雖然荒謬,卻也只能承認這是某種最好的方式。相對的,朱天心筆下的小蝦,將威權政治的教條主義以純真的心加以信仰,卻也令人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活在自己創造的「擊壤而歌」的盛世中。畢竟,揭發真相與面對現實,,從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到看山還是山,有著一重又一重的無限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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