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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外國人口(Uitlander)已經將近十七萬五千人,政府如果不立法限制他們參與政治事務,將對共和國呈現威脅。在發現黃金之前,公民權的授與並無嚴格限制。人們能自由旅行、經商、並在南非洲任何地方擁有財產。南非共和國就有三位總統原是英國公民。在開採黃金後,波爾人開始強調民族(Het Volk, the people)與其作為國家的獨特性。克魯格政府有系統地提高公民權與參政權的要求標準;1895年以後,外國人幾乎無法取得公民身分。這些沒有參政權的階級支付十分之九的稅收,人口為波爾人的兩倍。1890年代中葉,克魯格政府對待外國人與礦場負責人的態度產生了緊張,如果不加以解決,共和國必將撕裂。英國朝著北方擴張勢力到中非洲,使得共和國境內的外國人問題的解決更為複雜。克魯格不願緩和其內政政策,加上英國在整個非洲的帝國主義不斷升高,乃是波爾戰爭(Boer War)爆發的主要因素。

--Harry Gailey 著,蔡百銓 譯,《非洲史》(中冊)


我上一次想到波爾戰爭,是看喬治魯卡斯的星際大戰二部曲的時候:電影節尾一隊隊Storm Trooper列隊集合的場景,令我忍不住聯想到「波爾戰爭」的英國部隊,因為電影中的道具頭盔形狀跟十九世紀末的英軍頭盔很相似,而電影中半沙漠的背景也與南非的地景類似,片名Clone War (複製人戰爭)的發音也讓我覺得像是Colonial War (殖民地戰爭)的簡稱。這讓我警覺到「波爾戰爭」的問題。我那時直覺地猜想,喬治魯卡斯大概是以波爾戰爭為藍本設計劇情吧。

「波爾人」是從十七世紀開始的荷蘭與英國移民,在南非農牧開墾,在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統治下,建立的自治政府與議會。對於「波爾人」來說,驅逐班圖黑人的部落,或以黑人為農奴,是天經地義的正當權利。由於距離歐洲遙遠,又發展成自給自足的農牧經濟體系,波爾人成為一群信奉喀爾文教派、保守、剽悍的邊民。

「波爾戰爭」的前因後果,堪稱是一連串良心的考驗,首先是波爾戰爭帶來殘酷的結果。由於波爾人正規軍戰敗後,政府與軍隊組織雖然瓦解,但仍採用民兵游擊戰的方式騷擾英軍,於是英軍首開惡例,建立了廿世紀最早的集中營,逐一掃蕩農村、牧場與礦區,陸續將十二萬五千多位平民拘禁在集中營。長達兩年的游擊戰(1900-1902),讓老弱婦孺在衛生條件不良的集中營中,陷入飢寒疾病的深淵,造成二萬六千人死亡,大多為婦孺。注意:二萬六千人!波爾戰爭爆發初期,波爾人動員了所有成年男子當兵,共計八萬五千人,可以說波爾人的婦孺在集中營中幾乎死亡了一半!廿世紀就在這場白種人之間近乎滅族的戰爭中展開。

薩伊德(Edward W. Said, 1935-2003)的名著《知識分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中有一段提到了波爾戰爭:

南非的波爾人(Boers)曾視自己為英國帝國主義的受害者;但這意味著從波爾戰爭(Boer War, 1880-1902)的英國「侵略」下倖存的波爾人社群,在馬蘭(Daniel Francois Malan, 1874-1959)代表之下,覺得自己有權藉著國民黨(National Party)的教條來肯定自己的歷史經驗——然而這些教條後來卻變成種族隔離政策。知識分子總是很容易且經常落入辯解和自以為是的模式,使自己昧於面對以自己族裔或國家社群之名所犯下的罪行。在緊急和危機的時候尤其如此,例如在福克蘭戰役(Falklands War)或越戰時要求團結起來支持國家,那時辯論戰爭是否正當被認為形同叛國。雖然那最會惹人反感,但知識分子仍須發言反對那種群性,至於個人的利害得失則在所不計。(薩伊德,1997:80)

所謂的知識分子,大概就是記憶力比較好,很會記仇與報恩的人吧。現在美國仍在伊拉克進行戰爭,而「絕地武士」薩伊德已死於病榻,真是不禁令人感慨,「絕地武士」越來越少,快成了「絕代武士」了。

正因為波爾戰爭的暴行,大英帝國受到歐洲各國(尤其是德國)的輿論攻擊與外交孤立,而1902年的「英日同盟」事實上緩和了英國的外交壓力。日本思想史學者野村浩一的《近代日本的中國認識》介紹與批判了甲午戰爭到二次大戰之間,日本知識分子觀察中國的視野,並透過這個脈絡,檢討當時日本的「國民使命」(national mission)觀念及國家的願景,書中徵引了信奉基督教的和平主義者內村鑑三(1861-1930)對波爾戰爭的一批判,讓我大受震動。事實上,這本書也可視為日本「絕地武士」介紹手冊。我只要提幾個名字,內行人就會發出會心一笑吧:內村鑑三、北一輝、內田良平、內藤湖南、吉野造作、宮崎滔天、尾崎秀實以及橘樸。話說1902年英日同盟成立後,日本政客大隈重信發表這樣的演說:

(如今,英國)極愛和平,已達到文明之最高點。(日英同盟就是)英國與東方勃興之國日本以同等之權利,維持東方之和平,不使支那滅亡,無論如何將維持其現狀,欲使支那之廣大市場均等面向世界——並非日英獨擅其利,乃均等面向世界——開放之條約。為世界之文明,為世界之利益,此乃最有力、最有效之方策。[明治三十五年四月四十日 東邦協會上的演說詞] (野村浩一,1999:9)

針對以大隈為代表的主流論述,內村鑑三在《萬朝報》上〈日英同盟之所感〉發表了驚人了意見:

俗人輩或云,與南非亡國之民為敵,又有何害?是乃九州人大偎伯(案:大隈重信)所言乎?抑或俗人輩集合體之進步黨之輿論乎?…然真正之日本人則不信此。真正之日本人確信,與有義之人為敵者最為可怕,蓋與義人為敵者是與天為敵也,其惡果將延及至永遠。……天,于為利益而逞強欺弱,陷弱于悲境者,無有不罰之理。今日,明治政府下之日本,將力量微弱之南非義士所期望之唯一希望撲滅,於是,天絕無忘日本國此無情舉動之理。日本國不止以其無慈悲之故為天所罰,既于朝鮮,于台灣,于遼東犯下大罪之日本國今又與英國結盟,此實罪惡之上更加罪惡。余輩每思此事,則覺如冰水灌頂。是故,自今日起不消五年,日本人讚賞英國之聲,定會變成詛咒之聲。於今,相信不慶祝此同盟則顯落伍之日本全國之新聞記者,不消五年,亦會掉轉筆鋒痛責英國之無情,亦會大聲疾呼,痛斥曾經迫害余輩無罪教徒之基督教國英國之非行。然余于今日斷言,當其之時,余則不當被責,余既已于今日在此歷數日英同盟之罪惡故也。余下此預言,因此同盟,日本將陷入非常之悲境。余雖與政治無關係者,然余以信奉基督教之故,出此預言之時,絲毫無躊躇之意。後日當有欲余責難基督教國英國之非行者,余為不應其時其要求,故于此時此處略放一言以表余意。(野村浩一,1999:16-7)

台灣的讀者或許對內村鑑三感到陌生,但我想只要提到他的學生矢內原忠雄(《日本帝國主義下之台灣》的作者),大家就會感到很親切了。當時冷眼旁觀的章太炎,代表中國的知識份子作出嚴厲的批判:

日本無趾人大隈重信(大隈曾遭武裝襲擊失去一腳,故言—著者注。)嘗演說亞洲事,支那人、印度人皆往聽。無趾曰:「亞洲文明之國,今以日本為第一,次即支那,若巴比倫、印度輩,往日文化雖可觀,今則不足比較。」…夫懷勢利之心,以觀文化,固無往而不抵牾。假如印度得獨立,一戰遂勝英人,文化高下,未必遽勝於昔。竊以無趾聞之,其論意當與今異矣。人性固有侈慢者,亦多有猥賤者,侈慢、猥賤,二者兼存,令得良醫診其神經,不知作何形狀也。[〈印度人之觀日本〉,《太炎文錄初編》。] (野村浩一,1999:12)

這段話讓我反省:美國攻打伊拉克,難道就不關台灣的事嗎?我們既然以美國為盟友,難道不需要站在盟友的立場去替美國檢討與設想嗎?倘若小布希政權真的是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片面斷定伊拉克與蓋達組織勾結,片面斷定伊拉克發展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片面解釋聯合國的授權,而以不充分的證據與國際法解釋,說服美國聯邦政府與國會出兵,那麼,這簡直就是戰爭罪行。當我們引以為盟友的國家,很可能犯下戰爭罪行的時候,我們該如何應對?啊,不,台灣怎麼有資格當美國的盟友呢?台灣怎麼有資格去想這種現實政治(realpolitik)問題呢?想當初,南非可是唯一與台灣有邦交的非洲大國,因為南非當時實施種族隔離制度,受到世界各國的孤立,所以在外交上與台灣同病相憐、成為夥伴。等到種族隔離的藩籬撤銷,黑人民主運動領袖曼德拉上台執政,沒過幾年就轉而承認中共,與台灣斷交了。無論如何,台灣至少能想想「波爾戰爭」這個歷史問題吧!

最後,我得自我檢討一下,因為我濫用了「我們」這個充滿預設立場的辭彙。事實上,這適足以揭露各種論述的虛偽性。正因台灣在民族國家機制下不具備充分的資格,我上述的言論的荒謬性十分明顯,但這也突顯出那些所謂具備民族國家資格的國家,其知識分子以國民的身分發表論述時的荒謬性。正如台灣這種連小國或城市國家的資格都受到質疑的「政治實體」,不具備任何干預國際事務的語言和行動能力,倘若台灣也要奢談「國民使命」的話,那是否能以此為契機,成為地球上的「第三者」,扮演《知識分子論》中所期許的那種放逐的、邊緣的、業餘的、不被國族與傳統設限、對權勢說真話的、總是失敗的那種角色呢?(天呀,這種說話的口氣還真像日本人寫的論文!)像薩伊德、內村鑑三、章太炎這樣的諤諤之士,其實也只是大話說滿,安慰自己而已,對他們所置身的集體,毫無實際影響力。這可以視為虛偽與荒謬,但也可以稱之為「良心」。而這也就是薩伊德的立場──

只是肯定一個民族被剝奪、迫害、屠殺、取消權利、否認政治存在,而不同時(像范農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時那樣)把那些恐怖的情事連接上其他人的相似苦難,這是不夠的。這絕不意味失去歷史的特殊性(historical specificity),而是防止在一個地方所學到的有關迫害的教訓,可能在另一個地方或時間被遺忘或違犯。正因為你代表了本身可能也經歷過的自己民族的苦難,所以在自己民族現在可能把相關的罪行施加到「他們的」受害者時,你也擺脫不了揭露的責任。(薩伊德,1997:80)

參考書目:

薩伊德(Edward W. Said),單德興 譯,《知識分子論》(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台北:麥田出版,1997)。
野村浩一,張學鋒 譯,《近代日本的中國認識》,(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Harry Gailey,蔡百銓 譯,《非洲史》(History of Africa),(台北:國立編譯館,1995)。
路易.約斯(Louis C. D. Joos),史陵山 譯,《南非史》(Histoire de L’Afrique du Sud),(北京:商務印書館,1973)。
艾立克.沃爾夫(Eric R. Wolf),賈士蘅 譯,《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Europe and the People without History),(台北:麥田出版,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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