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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製作的「神隱少女」不負眾望地再次突破他自己的創作紀錄,在精緻輕靈、絲絲入扣的劇情中,隱藏了更深刻、更具批判性的反省。若比較宮崎駿早期的「天空之城」、「風之谷」與後期的「魔法公主」、「神隱少女」,可以看出前後一貫的環境保護議題,也可以看出其思考觀點與動畫藝術的方向之轉變。「天空之城」與「風之谷」將軍國主義與環境破壞的反省結合,又巧妙地將十九世紀工業化前期的事物以浪漫主義的方式,描繪成一種富懷舊感、充滿機械美學、勤奮精神與獨立自治精神的綺麗願景;並且,以一種歐洲化的角色與佈景設定來詮釋,使人不自主地聯想起明治時期以降的「脫亞入歐」的日本早期工業化歷史。「魔法公主」與「神隱少女」則更進一步,回溯到傳統農業社會,角色與佈景的風格也回歸日本傳統的民俗與神話,創造出具有日本原創性、史詩般的宮崎駿Allegory(寓言);其批判反省的主題也由較淺顯單純的環保,轉變為對人性與現代社會的未來做整體性的思考。

「神隱少女」是一則龐大的Allegory。(我無法準確翻譯這個西方文學的詞彙,因為中國文學中缺乏這個範疇,與Allegory較接近的文類是《西遊記》與《鏡花緣》之類的章回小說,與之接近的名稱則是莊子式的「寓言」,但是以一般篇幅簡短的「寓言」稱之,實在無法指涉這種由西方中古宗教文學發展而成的文類,故不翻譯。)如《愛麗斯夢遊仙境》一樣,「神隱少女」中所有的場景都是「虛」的、象徵式的,但所有的「虛」都指向我們所處的現「實」生活。「神隱少女」開場對日本1989-91年間崩潰的「泡沫經濟」的批判力如同爆炸一般將觀眾由現代城市推向一座巨大的「鬼城」,各種牛鬼蛇神(其中不乏穿著古代官員衣冠者)群聚於「湯婆婆」(諷刺如「湯」般的「泡沫」嗎﹖)經營的巨大溫泉大飯店,而這飯店提供的熱水是用人變的煤碳燒出來的,其酒池肉林般的飲食是宰殺人變成的畜生烹調而成的,這是鬼與獸的享樂世界,人的煉獄。而小女孩千尋的父母卻因誤入這個「反烏托邦」,又禁不起誘惑吃下了鬼的食物而變成兩隻貪婪的、待宰的肥豬。

透過千尋之口說出「我不希望爸爸變胖」,使這個荒誕的情節一下子變成都市中年男子每日面對自己體重的奮鬥。現代都市隨處可見的豪華餐廳、攤販小吃、速食店中成堆的炸雞等等其實就是酒池肉林,脫離「貧窮」的經濟發展的本質就是吃得好、吃得太好了、吃得好到變成壞事。吃本是人性自然的欲求,在富裕的現代社會,每個人面對的卻不是如何努力獲得食物,而是如何努力節制食慾。再回到電影,小女孩千尋象徵的赤子之心躲過了誘惑,在少年白龍的幫助下,開始在鬼與獸的城市求生存,說服了「湯婆婆」留她在溫泉大飯店工作,並尋找營救父母、逃離「惡桃花源」的方法。緊接著,劇情一轉,原來到溫泉大飯店沐浴的鬼怪,全身骯髒需要沐浴的原因竟是拜人類的環境污染所賜﹗千尋的浴池侍女工作的意義也一變,成為努力滌除人類對自然的污染的奮鬥。千尋與全溫泉大飯店的人員將一位骯髒的河龍王通身遍體的穢物清除時,也開啟了白龍身分的探索。白龍與「湯婆婆」簽約為其工作,自己的本名被奪去,而忘記自己是誰,以至於再無法擺脫「湯婆婆」的控制,是一條失去自我的河水。

新的危機是白龍在「湯婆婆」唆使下,去偷了「湯婆婆」的雙胞胎姊妹「錢婆婆」的玉璽而被「錢婆婆」的魔法攻擊得瀕臨死亡。勉強躲過「錢婆婆」的魔法分身之追擊後,千尋決定前往「錢婆婆」的住處,將玉璽物歸原主,以拯救白龍。此處「錢婆婆」的象徵十分有趣,首先令人聯想到「金生麗水」這則東方將「湯」與「錢」連結的思想;其次,「泡沫經濟」正是金融信用過度膨脹的不良後果。如果「湯婆婆」走向貪婪、邪惡之路,那麼「錢婆婆」又是怎樣的性格呢﹖千尋前往「錢婆婆」的住處的方式是︰搭電車。宮崎駿將十九世紀工業化前期的事物浪漫主義化的手法再度出現,管理巨大鍋爐的燒碳爺爺拿出四十多年前用剩的電車票,供千尋搭電車。(這不免令我聯想到黑澤明的電影「電車狂」)此處必須補述「無臉男」這個代表現代人空虛寂寞的副線角色,當骯髒的河神被洗淨送走、白龍去偷玉璽時,被千尋開門放入溫泉大飯店的異質之鬼「無臉男」。(因為是現代文明的產物,所以對農業文明的鬼來說,他也是「鬼」) 「無臉男」變化出無數的黃金使溫泉大飯店的鬼獸侍者們貪婪地侍奉他,供他大吃大喝,當「無臉男」的空虛無法被滿足是,他吃起了鬼獸侍者們,膨脹成巨大的怪物,最後被千尋餵下骯髒的河龍王留下的泥丸後,「無臉男」才吐出自己吞噬的一切,隨千尋搭上電車。

電車通往鄉村。「錢婆婆」的住處竟是典型的農舍,千尋沿著林間小徑經過一片防風林,來到樹籬掩映的幾間簡樸平房。「錢婆婆」本人意外地是位和藹親切的老奶奶,接受了千尋歸還玉璽的道歉,還與「無臉男」等合作,親手為她織了條髮圈,並說︰「魔法做的東西都不是真的﹗」的確,如魔法般的工業化大量生產淘汰了家庭手工業,但卻使原本應該富感情去珍惜的生活物件淪為消費性、浪費性、隨用隨丟的量產品。不用動手的魔法世界中,親手製作的髮圈反而成為千尋的護身符。「錢婆婆」似乎象徵著,物質文明與其抽象代表——金錢——並非問題之所在,物質文明還是具有積極正面的意義,問題出在人類使用物質的態度。在「錢婆婆」的祝福下,白龍恢復元氣並駝著千尋回溫泉大飯店,在途中千尋想起小時候曾失足落入家邊的小溪,將她救起的河神就是白龍,當她憶起這條已被填平改建大樓街道的小溪之本名——琥珀川,白龍也想起了自己的名字而恢復自由。最後,千尋通過「湯婆婆」的考驗贏得父母與自己的自由,恍然若夢般回到真實世界。

正因為Allegory中的場景全是「虛」的、「象徵」的,所以更需要嚴密地將每個場景對照到「實」的意義。反過來說,Allegory的創作者唯有將現「實」世界的問題完整細膩地提出、探索、思考並找尋到解決的途徑之後,才能將整套「實」的意義用巧妙隱微的藝術手法轉化成「虛」的幻想世界。如此說來,Allegory的要求比寫實主義的創作更為嚴格,因為寫實主義中的每個細節至少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直接支撐著,就算創作者有幾處含糊或贅述的細節,還是能體現創作者的經驗與思考。但是,Allegory中的每個細節,如果不具備現實的意義,或對應的不準確,就會陷入全然是「虛」的妄想(fancy)而不再是有意義的想像(imagination)。簡單地說,Allegory是難度極高的文類。所以依據Allegory這種文類的性質,「神隱少女」的某些侷限性也就顯露出來了。

明顯地,宮崎駿的思想中心是某種獨特的環保主義,同時尋求清淨外在環境與內在心靈的途徑;「神隱少女」也是在探討這個主題。誠然,宮崎駿提出的巨大問題、深入而全面的探索,並細膩地思考問題中每個層面與角色的立場,極具發聾震聵的功效。但是,工業化、都市化與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問題實在太過龐大了,「神隱少女」所探索出的解決問題途徑未免令我有點失望。這大概也是我太貪婪與懶惰的緣故,在看到宮崎駿勇敢地提出如此複雜的問題後,非常希望從中獲得一個解答。西方宗教文學的Allegory的「解答」很簡單,就是上帝。而「宮崎駿環保主義」提供的解答是什麼呢﹖

若吹毛求疵地討論「神隱少女」結局的幾個細節,會有一種虎頭蛇尾的感覺。白龍如果已經是一條被都市覆蓋的河流,那麼在白龍想起自己的本名、身體散落成水珠紛飛的一瞬間,我預期的結果是解體並死亡,並賦予一條河流的死亡某種具前瞻性的意義。可是,白龍獲得新生,這新生從何而來﹖單純只是因為千尋的回憶嗎﹖「錢婆婆」的玉璽又代表什麼﹖她與「湯婆婆」之間緊張關係的來源是什麼﹖象徵現代人空虛的「無臉男」被「錢婆婆」收留又代表什麼﹖「湯婆婆」經過這場事件有沒有轉變﹖當然,「錢婆婆」為千尋親手製作髮圈是極具象徵的場景,鏡頭兩次強調「紡輪」(令我想起印度聖雄甘地親手操作紡輪的知名宣傳照片),並強調親人的手工藝的價值。但是,正如本片的另一個象徵︰「找不到工作就會在魔法世界消失」,手工藝的象徵有足夠的能量維持人類的存在嗎﹖為何又是「錢婆婆」來做這項手工藝﹖(當然,同時參與的還有變成老鼠的巨嬰和「無臉男」)這些角色做出的手工藝又產生什麼象徵﹖

回到現實世界,日本的環保工作其實漸漸成功了。如果日本照十九世紀的趨勢發展,今日早就成為光禿荒蕪、土石流肆虐的群島,可是在日本政府與人民的努力下,日本的森林保持了不錯的規模。(參見︰Conrad Totman, The green archipelago : forestry in preindustrial Japan, 1989.)不過,這種環保成果是在「雁行」策略下將高污染、低技術、低利潤的工業轉移到亞洲其他國家的結果。日本或許清淨了外在環境,就算如此,日本做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還是經歷了「泡沫經濟」的崩潰,並艱難地維持高技術、高創意的產業領先地位,頂住了幾乎難以再成長的經濟成長率,而這種高度緊張的後工業社會,付出的是人性內在的污染,產生各種若隱若現的社會與個人的集體問題。而對於外在環境的保護(正如東京議定書所象徵),是否只是以鄰為壑呢﹖如果看看印尼群島環境破壞的狀況,誠然,這種破壞主要是印尼主管環保的官員貪污縱容與本地外銷商的掠奪性開發造成的,但是,其消費市場的源頭之一難道不是東京與京都嗎﹖(參見︰Tim Severin,《香料群島之旅》The Spice Islands Voyage,1999。)這個問題顯然已超出一部電影所能負荷。

「神隱少女」的確是發人深省,甚至令人毛骨悚然地警覺的電影。我看完電影走出劇院,看到街邊賣滷味的小吃攤上的肉食,不禁湧起一股噁心的感覺。事實上從電影中千尋的父母變成豬的時候,我就對四周觀眾吃爆米花與零食的聲音感到惶恐,自己手上還拿著一杯過甜的咖啡,不知所措。這的確是少有的觀賞經驗。這種以「貪吃」(令人聯想到基督教七大罪的Gluttony)為開端的反烏托邦,以及一連串嘔吐畫面的意象(令人聯想到心理學的「口腔期」),光是這些就足夠壓迫我的精神了。(如果有厭食症傾向或減肥中的人看了一定會詛咒宮崎駿吧﹗)可惜的是,「貪吃」的問題,也就是,千尋的父母如何能從豬變回人,也沒獲得解決。只能說,深刻的反省刺激了我想用更嚴格的標準去檢驗這部電影。無論如何,許多可愛的小細節倒是換得戲院的滿場歡笑。從「天空之城」到「魔法公主」,宮崎駿未曾尋求禁欲苦行式的解決途徑,而是積極地從世俗、人性自然慾望的方向樂觀地去冒險,以此定義人類與自己所創造的物質文明之互動,正是他的電影最具魅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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